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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如其不说清楚了,她能顺顺理理地就跟着上车吗?而且看来也是好人家的人,并不是啥子抬美钞的‘马灯’呀!”

  “你听得懂那些密斯特的话吗?连我都不懂,那婆娘并不见得就懂,‘顺手一拉就拢来’,也不是个啥子正经货!”

  “嗯!倒有点像。你看她不惊不诧的,连脸都不红一红,被密斯特抱她上车时……唔!而今的世道!……”

  警察仍旧回到岗位上,若无其事的瞅着车子行人靠左靠右的各自走各自的路。十字街口也霎时就恢复了原状。

  陈登云回头把周安看了一眼道:“你认得那女太太不?”

  周安也正笑得大张着口,把头一摇:“不认得。五先生你认得吗?到底是他妈个干啥的?”

  “唔!我晓得吗?……我到敬益增买点东西,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商业场自经几次大火,重修又重修,已经是一条不列等级的过道,早说不上什么场所。只是窄窄的街畔,两排浓荫的榆树和洋槐,枝柯交错,俨然成了一道绿洞,六月炎天,一走进去,顿然感受一种清凉。老年人每能因之而回忆到民国十三年以前,未修马路时,许多街道一到暑期,便搭盖过街凉棚,以遮骄阳,以避酷热的景象。不是老年人,也有因之而发生感慨,在亚热带的城市中,何以不容许铺户们在酷烈如火的大日头下,弄点什么遮蔽的东西来抵挡一下骄阳?而何以执口市容,一定要把大多数玩不起冷气设备的居民,摆在像烤炉似的简陋房子里,消耗他们多半精力来抵抗自然的酷热?纵不然,人行道上的树子也应该加以提倡,也应该让它长高大点,也应该设法使那既难看又危险性太大的裸体电线藏在地下,而不要只是磨折那些可能遮荫而又美化市容的树木啊!

  敬益增是北平人开的商店,是一家百货店,门楣上一块江朝宗写的招牌,早被聪明的主人把写招牌的人名涂了,也和郑孝胥题写的某一中学校的门额一样。其实,在顾客看来,倒不在意下。当其极盛时代,就是说继马裕隆而兴起时,满架子的好货色,每一件都合用,每一件都比别家的好,又每一件都不很贵,顾客是何等的多,生意是何等的旺,招牌倒并不怎么大,也并不怎么漂亮。写字的人更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名人。

  自抗战几年来,门面只管辉煌,招牌只管做得挺大,写招牌的是汉奸江朝宗,虽隐去了,到底因了名气大,记得的人只管多,可是货色太少,也太平常,纵然货码标得比一般都高些,而生意总不如以前。即如陈登云之来,本想花一大叠钞票,为陈莉华买一些像样点的东西回去的,但是一个人在冷清清的气氛中,只管被一般殷勤的店伙周旋着,看了不少货色,总感觉得全是春熙路可以买得出,而价钱也差不多的。结果为了自己的面子,同时为了酬答店伙的过分殷勤,仅仅选了两双乔其纱舞袜。算来只用去了崭新的四百元一张的法币五张而已。

  临出门时,他不禁开了个玩笑道:“真可怜!像你们这样大的商店,连我几万块的生意都做不下来!”

  一个有经验的伙计很为难的陪着笑脸说:“您老,大来大往的人,自然花得不满意。可是我们也真为难啦!道路越来越窄,运费越来越贵,利子又大,管制又严,好货倒有,只是成本太高,卖不出,又犯法!您老想想,这生意怎么做!再不打几个胜仗,就连眼前这点货也会卖断庄的!……”

  这时正是全城人众到市中心区来逛街和找寻娱乐的时候了。

  成都市在抗战中扩大了,人口从战前的四十几万增加到八十多万。近郊许多地方,从前是纯农村世界,但自民国二十七八年起疏散的人出去的多了,而许多新兴的有关军事机构也尽量建立在郊外,这样一来城外一些地方电灯有了,马路有了,桥梁有了,粮食店、猪肉架子、小菜摊、杂货铺也有了,连带而及的茶铺酒店饭馆旅社栈房都有了,业已把城郊四周十来里地变成了半城半乡的模样;但是一种旧习还依然存留着,便是没有夜生活。

  半城半乡之处,交通到底不大方便,只有一些越来越不像样的实心胶轮的人力车;而且一到夜里,还不大找得到。得了抗战之赐,使劳作收入较优的车夫们,辛苦了半天,足以一饱了,他们第一需要休息,第二对于比较寂静的黑魆魆的乡野道路,总不免存有几分戒心,虽然近几年来已不大有什么路劫事件发生。新兴的木箱式的马车,和长途车式的公共汽车,路线既只限于四门汽车站以内的旧市区,而且一到黄昏也都要收车的。因为没有夜的交通,在近郊,遂也无夜的生活,大家仍然保存着农村的早作早歇的良好习惯,那是无怪的。

  市区以内哩,则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者成都市还未进步到近代工业和近代商业的社会,好多生活方式,犹在迟缓的演变中;一般人还是喜欢的日出而作,一清早是大家工作得顶忙碌的时候,入夜也需要休息了。娱乐场所也如此,白天是准备有闲阶级的人们去消遣,夜间则只能以很短时间来供应忙人,无论是书场,是戏园,是电影院,大抵在八点钟以后不久,就收拾了,而别的许多大都市的夜生活,在八点半钟起,才开始哩。

  八点半是成都人最牢记不能忘的“打更时候”。只管大家已习惯了用钟用表,而打更仍是很有效的。小铜锣沿街一敲,于是做夜生意的铺店便关了,摆地摊的便收检了,茶馆、酒馆、消夜馆一方面准备打烊,一方面也正是生意顶兴隆的时节,行人们纷纷倦游而归,人力车是最后的努力,马路女郎也到了最后关头,再过一刻,维持治安的人们便要用着他们遇啥都感到可疑的眼光,向寥落的夜徘徊者作绵密的侦察或干涉了。

  没有八点半以后的夜生活,于是从下午的五点起,就几乎成为有定例的逛街,和欣赏窗饰、和寻找娱乐、和钻茶馆会朋友谈天消遣的必要时间。而成都市区又只有这么一点大,几条中心街道,像春熙路,像总府街,像几段东大街,便成为人流的交汇地方。因此,周安拉着陈登云的车子也和适才在总府街东段时一样,不能凭着气力朝前直冲,只能随在一条长蛇似的车阵之后,而时时向后面车子打着招呼:“少来!”“前挡!”放缓脚步,徐徐通过了春熙路,通过了上中东大街。

  西东大街西口接着锦江桥这一段,本来比较人少,可以开腿跑的了,却不知什么原故,只见很多的人从人行道上,从马路当中,扯伸两脚同竞赛般,直向锦江桥飞奔。那阵仗,比紧急警报放后逃命的情形还严重。

  周安登时把车拉到街边,向后面一个学徒似的大孩子问:“小哥,前面啥事?”

  “逮逃兵……跑了二十几个新兵,……是关在兴隆店里的……”

  “逮逃兵,也值得这们跑!……有啥看头?”

  周安刚跑了几步,快要转弯了。

  “砰!……砰!……砰!……”

  “啊!开火了!”

  还没有跑拢的群众登时站住,登时车身,登时又以全速力朝着奔来的方向扯伸两脚的跑。

  “啊!……啊!开火了!不要去!……有机关枪!……”

  “啊!锦江桥开火了!……打死了人!……有机关枪!……快莫过去!……”

  第三伙跑回来的人更是脸色都白了,挥着两手叫道:“啊!开火了!……打死了一坝的人!”

  “有机关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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