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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第十章 一个多事的下午

  夏令时间的六点钟,距离黄昏还早。

  是晚晴天气,沉沉的云幕已慢慢的被撕成一块块,一缕缕,金黄色的斜阳把一半边街房的墙壁,也镀成了黄金色。

  总府街是甲等街,街面不宽,人行道也窄。两面应该拆卸退让人行道的铺家,大概为了很多原因,有的照规定尺寸退进去了,有的依然如故,把一整条街的两面,遂形成了一种不整齐的锯齿。

  只管划为甲等街,因为是市中心区,而繁华的春熙路和曾经繁华过的商业场又南北交叉在它的腰节上,以形势而言,实在是一条冲要街道。而人们也不因为它被划为甲等街,遂按照规定而减少往来的数目。

  陈登云的包车一走到这里,也就不能由周安猛冲。满街的人,满街的车,彼此车铃踏得一片响,车夫也不住声的打着招呼:“撞着!”“左手!”“右手!”“少来!”但是,总没办法把一般踱着方步,东张张,西望望,颇为悠然的男女行人,全挤到人行道上去,将一些水果担子和临时地摊踩毁呀!

  成都市街上行道的秩序,自清朝办警察时起,就训练着“行人车辆靠右走!”二三十岁的人早已有此素习了的。忽然由于国民党的“新生活运动”,一次手令,二次手令,强迫改为“行人车辆靠左走!”说是必如此才能救国,也才是新生活。几年来的强勉奉行,大家又已渐渐成为素习了。现在政府说是要将就盟友驾驶的方便,又要改回来,仍然“行人车辆靠右走”了。而且宣传上又这么说:“倘若一齐靠右走,则行人脑后没有眼睛,车辆从后冲来,岂不有性命之忧?不如改为车辆靠右走,行人靠左走,不一齐右倾或左倾,那吗,行人车辆迎面而行,彼此看得明白,便来得及互让了。”这是聪明人的想法,实开世界行道秩序之新纪元。总府街的行道秩序,可以说恰是在作这种宣传的实验。

  陈登云的车子刚好拉到商业场门口人丛中放下,他也刚好下车时,一辆吉普车忽从西头驰来,活像艨艟大舰样,把一条活的人流,冲成两大片。这大舰上载了四个年轻的水手,也可说就是美国兵,只一个戴了顶黄咔叽船形帽,三个都戴的是中式青缎瓜皮帽,准是才在福兴街买来的。一路闹着唱着,同人浪里的哗笑,和一片几乎听不清楚的“密斯特,顶好!”的声音,溶成了一股响亮的激流。

  十字街口上的交通警察,只管笑容可掬的平伸左臂,礼让着要他们过去,可是那大舰也像喝醉了似的,并不一直向东头走,而只是绕着警察先生所站的地方打转转。警察先生很是惶惑,对于这辆过于活泼的吉普车,真不晓得如何指挥法。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使他也面随着那车,一连打了三个转转,两条带有白袖套的手臂,一会伸起来,一会又放下去,脸上是很尴尬的一副笑容。

  这简直是街头剧,而且是闹剧,从四条热闹街上走来的人啦车啦,也像朝宗于海的江淮河汉四渎,把十字街口挤成了一道潮样的墙。呼叫和哗笑的声音,确也像潮音,刚沉下去,又沸涌起来。

  吉普车兜到第三个圈子,才在春熙路口侧停下了,也登时就被人潮淹没。许多人都不肯离开,好像在研究车,又像在研究人。一下流通了的人力车,凭车夫怎么喊叫,总喊不出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路。几个火气大的车夫,一面用手推,一面又有意的用车杠去撞,可是无感觉的人潮,还是那么挤,还是那么涌,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男女,才望一望就走开,却也要大声表示点意见:“有啥看头!几个洋人罢咧!”

  忽然间,停吉普车的地方,一串火爆响了起来。被爆炸的纸花,带着烟火,四面溅射,一派硫黄和火硝的浓烟,凝成簸筐大一团青郁郁的密雾。挤着的人墙登时就崩坍了。情绪好像更快活,“顶好,密斯特!……顶好,顶好!”比火爆的霹雳叭啦的响声还响。

  陈登云这时才看见一个戴瓜皮帽的美国兵,单腿跪在地下,正拿着一只自动照像机向四面在照。

  照像机好像是无形的机关枪,崩坍的人墙,一下子就变成碰上岩石自然粉碎的浪花,人人都在朝后蹿,人人都在呐喊:“在照像了,躲呀!……莫把你个宝气样子照进去啊!”

  十字街口的秩序乱极了,比“六·一一”和“七·二七”日本飞机盲目投弹时的秩序还坏。这可气杀了交通警察,红着脸跳下他的岗位,挥起拳头直向人堆中打去,口里大声叱骂着:“走开!走开!外国人要照像啦!”

  “你妈的打老娘!老娘打这里过的,惹着你龟儿子啥地方?你敢打老娘!”

  “哈哈!打着了女太太!……你才歪哩!……看你脱得了手不?”人们是这样的吵着。

  人潮又汹涌起来,要走的都不走了,才躲蹿到街角上和各铺门口去的,也飞跑拢去,一面像打招呼地喊道:“快来看!……快来看!……警察把一个女太太打伤了!……抓他到警察局去,他龟儿敢乱打人!……”

  这时群众的情绪是忿怒了。

  警察连忙大声在分辩。仅看得见两条有白袖套的手臂一扬一扬,是在加重说话的分量。但他却终于敌不过那更有分量的女高声,和评断道理的群众的噪音。

  陈登云已看清楚了那抓住警察胸前衣襟的女人,二十多岁,相当高的一个身材,两条露在外面的膀膊和面孔的肌肤白而且细,墨黑的垂在细长脖子上的短头发,好像用火夹子烫过,只发梢有点蜷。还是那件没有腰窍的花标布旗袍。还是那一双不算怎么灵活而只是黑白分明的眼睛。

  “啊!原来是她!”

  他立刻就认识得出来是朱乐生太太,尤其是那一口彭山腔调引人注意。

  他立刻就徘徊起来,他该不该挤进去厮劝一下呢?说起来,是有一面之缘的,不说是妇女,便是男性像先长兴那人,既在街头与人口角,照理也该挺身而前,帮着发几句白的。可是朱太太须不须他帮忙,已经是问题了,因为她是年轻女人,容易占上风,攘臂而起的,不是已有那一大堆的人了?还有次一问题,便是莉华晓得了后,岂不又会无中生有的瞎起疑心?

  幸而事件立刻就解决了。三个戴瓜皮帽的美国兵早已分开观众,挤进核心,听不明白叽呱了几句什么,只见一个美国兵用手臂挟着朱太太的光膀膊,两个密斯特就分攘着人众,连那个惹起问题的警察先生也在内。接着吉普车开上去,看不明白是怎样一个情状,只听见噗噗噗几声,连喇叭都没响,那车已在人众拍掌欢呼声中,一掉头直向春熙路开走了。

  “倒便宜了密斯特了!哈哈!”

  “莫乱说!不见得人家就那们坏!”

  “年轻小伙子,筋强力壮的,又吃醉了,哪能不……”

  “人家都是大学生,有教育的,哪像我们这里的丘八,一见女人就慌了,人家分得出好歹来的!”

  “你敢打包本,他们能规规矩矩把那婆娘笔端的送回家去吗?……我看未见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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