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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龟儿子才说假话,有机关枪!……有步枪!……打死了一坝的人!……哄你,不算人!……你舅子敢过去!”

  确是没人敢过去,陈登云第一个就不敢。他连忙跳下漂亮的私包车,走向一间五金店门首,同时还不自觉的把一顶真正巴拿马软草帽拉下来,盖在眉毛骨上。周安也把包车打了一个转身。

  “五先生,我们走青石桥出城罢!”

  跑回来的观众,到底为好奇的念头支配着,一定要看个实在。他们先还满面惊惶的停伫在各家正准备关闭的门前,尽量把身子向柜台贴着,慢慢的他们镇定了,有一个人先溜到街边,伸头向前探了探,接着有几个人照样做,接着是一群人,于是暂时冻结的情绪又蹦跳起来。

  “歇火了,大概打不起来……去看一看,到底打死了好多人?……他龟儿,青天白日的敢乱开火!……还在大街大道上!……到底是打逃兵呢,还是打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他敢打?一定打逃兵……逃兵也不能随便就开火打呀!他妈的,不是出了告示吗?……逮住他龟儿,不依他的,好歪么,量实他有枪!……我们不怕,不依他龟儿的!……”

  于是又浩浩荡荡的向锦江桥开去,虽是大家的脚步都比较慎重了好些。

  陈登云好像也胆大起来,便向周安说:“不走青石桥,……顺便看看,到底是回啥子事?”

  “啥子事?不过逮逃兵,向天开了几火威武炮,就把成都儿吓昏了!拿到我们那些地方去,那倒来不倒!有让你开火的时候,早就把你捶绒了!”周安旁若无人的,边慢慢拉着空车在人众后方走,边这么自言自语。

  锦江桥头上已被吵吵闹闹的人众塞断了。

  “打死他!……他敢乱开枪打人!……有告示的!……就是逃兵也不准胡乱处死!……他是啥东西!……打死他!……”

  陈登云不敢再走,再走就将挤进人堆里去。他遂站在街口的人行道边上。

  “各位莫动手!”一片比较高朗、比较有力的声音叫喊着:“打死他两个不打紧,可是交代不出去,是你们街坊上的事呀!……莫打!莫打!本来有理的,打死人,倒输了!”

  这声音好熟。

  “是熟人!”陈登云却想不起是哪一个。人堆那么大,尽见人的后脑勺,尽见人的肩膊,望不见说话的人。

  “他先生说得对,莫打死了!拖他两个龟儿到兴隆店,……让他们官长处治!……还嘴强!你们为啥要开火打死人呢?……不是这两位先生抢了你们的枪,你们还要打哩!……打死人也是命令吗?……”许多人的声音这样排解着,评判着,申斥着,都理直气壮的。

  “把他们两手都背剪起来,免得开了横线子,交代不出!……”又是那高朗有力甚为耳熟的声音。

  “河里的尸首不捞起来吗?……叫他们官长来捞!……棺材抬埋都是他们的事,我们街坊不管的!”

  “就这样好了,拉着他们走!……牛维新你把两支枪扛起来!”

  “哦!原来是他,白先生!”陈登云立刻想起这个曾经教过他理化的中学教师。

  人堆分裂开来,果然是白知时。头上还是那顶旧得发黑,而且也已变形的新繁特产棕丝帽,脚下仍是那双补了又补的黑皮鞋;只今天不是白麻布衫了,而是一件洗熨得不甚好的灰绸大衫。气概依然,站着时挺胸凹肚,说话时指手画脚,好像随处都是他的讲堂,凡听他讲话的,十九都是他学生似的。

  陈登云心虚,连忙把头掉开。其实用不着,白知时并认不得他,何况此刻他全神关注的,只是那两个被人众打得鼻塌嘴歪的凶手。

  凶手果是两个追赶逃兵的兵。身上粗劣的草绿单布军服,已被扯成几块,露出一身黧黑肌肉,倒相当结实,要把他们克服下来,看样子倒费了点气力。绑腿都解下了,变做背剪两手的绳子。四条粗壮的腿。四只长大的脚板,全是尘土。草鞋也破烂了。一准是今天才从城外开来。想其拿着武器,押送那些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新兵或壮丁时,一定很武勇。

  跟在后面的,就是那个眉浓脸宽,颇有一把气力,个儿却是很矮的牛维新。一只肩头扛了一支步枪。“指天恨地”的学生帽,仰挂在脑勺子上,麻灰布的制服也扯破了,右腮也抓出了血,可以证明他是出手搏斗过的。

  “一定还有那个姓黄的学生!”陈登云拿眼睛去搜索,围着走的人一大群,倒有几个穿麻灰布高中学生制服的,却看不清楚人的面孔。

  锦江桥上还挤了一堆人,那是在观看河里的尸首。

  有几个人在描写逃兵怎样的跑来,有的向粪草湖街跑,有的向染房街跑,两个在后面的,太慌张了,跳下河去。两个兵追到桥上,便朝跳河的开枪。一个着打死了,正要再打第二个时,恰遇着一伙学生走来,便动手抢枪。街坊人众也拥了过去,帮着抢,帮着打。“杂种!他默倒有了枪,就歪了!随便开枪打死人!这是成都省呀,要讲道理的!大家去找他们的官长去了。非估住他照委员长的命令办不可!……吓!吓!成都有耳目昭彰的,可以乱搞堂么!要不是那个先生招呼着,一定打死了!……倒是打死了好!可怜的,那些拉来的新兵,简直叫花子样,哪里还像个人形!待得也太刻薄了,咋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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