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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红珠将眼皮儿微抬了抬,不由啐道:“这是什么话!他有福气嫁给你,便是我及不来她的地方,我岂有嘲笑她的道理。你懒待同我走也罢,我带着珍子好了。”

  当时便命珍子到前面招呼,雇一乘寻常小轿,临上轿时候,珍子捧出两个描金匣子,放在轿子里面,自家便挟着一幅素花毡毯,一路径奔笔花巷而来。珍子将门敲了几下,黄大妈开门不迭,果然见是他们,又惊又喜,早跑进里边去通报秦氏。秦氏已有了预备,偕着媳妇迎至二门旁边,红珠已经挟着珍子珊珊走入,偷眼瞧见秦氏髩发半白,慌忙跨入屋内,由珍子将毯子铺在地上,红珠端肃跪拜,秦氏只还了半礼。红珠站起来,又同柳氏相见,也就跪拜下去。柳氏不敢怠慢,忙回了全礼。然后才分宾主坐下,轿子里的匣子,重行由珍子取得进来。红珠命她将匣子开了,捧出一座白玉寿星,一对翡翠如意,另外珠花四支,金钏一副。红珠站起身子笑说道:“这寿星同如意,是送给老太大的。那珠花金钏,留着给我们太太添妆。这点点物件,原不成个意思,不过聊表寸心,老太太同太太不要笑话。”

  秦氏欠身答道:“这又做什么呢?姑娘到了扬州,我们还不曾替姑娘接风,今天到先生受了。小儿多蒙错爱,前年那一次祸事,若非姑娘婆心侠气,小儿性命已不知作何结局,我们婆媳们常常提起姑娘,非常感激。”

  红珠笑道:“老太太说那里话,云少爷原是受了人的诬陷,荷蒙天佑,转危为安,这都是老太太的福气。这一次不幸身遭大故,又蒙少爷不辞跋涉,前去相接,我昨天还同少爷讲的,老太太若不鄙弃婢子出身微贱,那边房屋狠多,意欲请老太太同太太过去,永远住在一处,平时可以常常领受老太太的教诲。”

  秦氏点头笑道:“小儿也曾告诉过我了,只是一时还谈不到这事,容待过后再行斟酌罢。……”

  她们坐在那里谈话,只把个黄大妈都看得呆了,想世界上竟有这许多标致人物,说我们家大小姐生得好了,还有一个仪姑娘比她还好。如今看起来,这位姑娘比仪姑娘又觉得风流嬝娜些,真是一个赛过一个。不怪我家那个云少爷,同他亲热得如胶似蜜了。……

  刚自沉吟,忽然想着厨下蒸着点心,原是太太分付,等红珠姑娘过来给她吃的,忙匆匆的拿了四个青花碟子,装得满满的,送入桌上,设下杯箸。秦氏便凑近前来相陪。红珠看见黄大妈,便向珍子附了一个耳朵,珍子早从身边取出四块洋钱,递给黄大妈说:“这是我们姑娘赏你的。”

  黄大妈接到手里,觉得生平还不曾领过这般厚赏,欢喜不迭,随即扒在地上磕头。红珠忙命珍子将她拉着,笑道:“哎呀,怎么大的年纪,不要折煞了我。……”

  红珠说话当儿,早流转眼光,将柳氏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他荆钗布裙,落落大方,端然坐在那里,裙幅静垂,丝毫动也不动。虽然面目不甚妖艳,然而却是不苟言笑,比较自家觉得厚重了许多,心中不由暗暗叹服。见她始终不曾开口,却又不是恼着自己,当时便搭讪着问道:“连日太太可曾会见伍小姐么?我们在上海碰过一次,至今狠挂念她。房屋什物,又承她的盛情,替我布置得妥帖周详,我打算到她们公馆里去走一趟,又恐怕近于冒昧,几时请太太替我们介绍介绍,我还有好些话要同她讲呢。”

  柳氏这才含笑答道:“仪妹妹轻易也不出来,姑娘既这般说,改一天请婆婆打发人去请她,顺便给姑娘一个信儿,便在舍间同她会一会也好。……”

  柳氏说完这话,低下头又不言语了。红珠坐了一会,也就立起身来,向秦氏告别。秦氏也不便强留,从房里捧出几盒茶食,命黄大妈送给轿夫,摆在轿子后面,然后笑向红珠说道:“我又没有什么好物件赠给姑娘,这点点东西,替姑娘发个吉兆罢。倘遇见闲暇时候,不妨常过来走走。”

  红珠道谢了两句,方才带着珍子上轿,回去不提。

  再说云麟闲着没事,终日都在红珠那边坐地,有时读书写字,红珠也不去扰他。只是一到夜晚,便催云麟回去宿歇。云麟的那几家亲眷,得了这个信息,没有一个不替他欢喜。惟有那田焕夫妇,因为自此以后,云麟获着这意外际遇,再也不愁穷困,也就常常的命绣春回家走动,借此好联络联络的意思。红珠也知道云麟境遇不宽,当初虽极拮据,总不肯卖掉自己那一颗明珠,心里老大不狠过意,因此上得便总送银子过去,给云麟夫妇使用。

  柳氏前番听见红珠要会淑仪,遂同云麟商议,拣了一个好日子,去请淑仪,并请红珠。云麟自是高兴,便去禀告母亲,秦氏笑道:“这事却一定是要做的,请你姨妹妹,还在其次,我想起来,你那仪妹妹的姨娘朱氏,第一是要将她请得过来,我有一件要紧的事,须烦她替我们料理。她的口齿又伶俐,心地又细密,比起你三姨娘来,就大不相同了。云麟听出他母亲话中用意,只是傻笑,连连点头答应,笑问道:“还用写帖子不用?”

  秦氏笑道:“这倒可以不必,姨娘姨妹,都是家里至亲,红姑娘虽说生分些,然而他同你却不生分,必定去闹那排场,转叫红姑娘瞧着,疑惑我们将她当做外人看待了。你仔细去想我这话,可是不是?”

  云麟脸上一红,刚要再望下说,忽的黄大妈进来说道:“何先生那边打发人来请少爷,叫少爷快去,我已替少爷答应下来,叫那人回去了。”

  云麟皱眉说道:“又巴巴来请我则甚?谁有这闲工夫去同他厮缠。”

  秦氏正色道:“麟儿,你不可这般讲。他是你的训蒙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厮,他想念着你,是他的好意,你不用耽搁,赶快去罢。请客的事,有我同你媳妇料理,包不讹误的。”

  云麟没法,只得换了一件长衫,命黄大妈关了门,自己径向何其甫家里行去。他早知道何先生的书房,不在小时候上学地方了,现已移至旧城府署西首。其时刚是暮春天气,云麟走得急促,身上已微微浸了些汗,离何书房不远一带地址,狠是荒凉,遍地芳草,都已长得碧绿,还夹杂好些菜花,引得一般小白蝴蝶儿,成群结队的在那里飞舞。耳边又送过一阵念书声音,大半是些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嚷得烟舞涨气。抢了两步,一眼瞧见何先生手里拿着一根秤杆,臂上套着小篮子,对面同一个卖茨菇荸荠的汉子,站在门口讲话。何先生向那汉子问道:“其价几何?”

  那汉子翻了一阵白眼,像是不懂的意思。何先生急道:“其价几何者,问汝之价目,几何几何也。”

  那汉子益发不懂,只管摇头不住。云麟忍不住好笑,暗暗想道:“奇呀,怎么好几时不瞧见我们先生,他这文法益发大进了。要是不知道的,还只当他在这里研究几何算学呢。”

  勉强近前叫了一声先生,何其甫凝神望了望,见是云麟,却也不同云麟打话,依旧几何几何的,向那汉子辩论。云麟笑道:“汉子,我们先生问你这荸荠卖几文一斤?”

  那汉子笑道:“哦,这就不错了,茨菇六十四。荸荠四十六。”

  何先生咂了一顿嘴,接着说道:“噫,自有茨菇荸荠以来,未有如是之重价者也。减其半,与汝之半,可乎其不可乎?汝其明以告我。”

  ……云麟怕那汉子又不懂得,忙笑着说道:“我们先生还你的价呢,茨菇三十二荸荠二十三,你能卖不能卖?”

  那汉子听见这话,气愤愤的挑起担子便走,口里还咭咕说道:“你的荸荠还在田里,不曾生长呢。怪道同我文绉绉,想是骗我荸荠吃了。呸,清大早起,头一笔生意,撞着这死书呆子,晦气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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