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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第七十二回 小团圆商量联宅眷 真妖孽研究到文言

  扬州南河下花园巷东首,有住宅一所,前面是个大厅,厅后便是三进住宅。甬道西边,有个六角小门。进了那门,便是书房。书房背后,辟了一座幽深雅洁的花圃。其时那所住宅,已收拾得非常精致。一例的楠木椅子,地上的毡毯,屋里的电灯,应用尽有。第二重上房,格外华丽,炉霭微飘,瓶花欲笑。这一天晚上,有男女二人,对坐在房里。那女子浑身穿着缟素,流转星眸,四面望了望,不禁怃然说道:“这一番到狠费了仪姊姊的心力,承她盛爱,替我们布置得这般周到,累你明天赶得过去,将一切帐目,调查清楚,好让我将款子交代给她。至于她待我们的情义,一时也酬报不来,且放着再说。”

  那男子躺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尽管听她说,也没回答,只是傻傻的望一会,笑一会,笑得那女子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啐了一口,低问道:“你敢是痴了?尽笑则甚?”

  那男子方才笑着说道:“我痴便不痴,我正在这里想呢,想我们怕是做梦。”

  那女子也就盈盈一笑,说道:“清醒白醒,甚么梦不梦呢。今天在火车上,你也累得辛苦了,还该回去早点睡觉才好。”

  这句话不打紧,转把那个男子吓了一跳,顿时收敛笑容,望着她憨憨的说道:“哎呀,好容易将你接得回来,便是做梦也该让我遂一遂心愿,怕醒时懊悔,已是迟了,怎么你还狠心,催我回去睡觉。”

  这时候已走过一个小婢,到他们两人面前,各倒了一钟酽茶。那女子捧着茶杯,向唇边呷了一口,正色说道:

  “唉,飘泊半生,甚么酸甜苦辣的味儿,我都尝过了。我原感激你待我不薄,自从遭了这番魔劫,所以巴巴的还叫你来接我。第一件我是孝服在身,一时还不能同你提起婚嫁。我如今已打定主意,你近年的境遇,前日已经告诉过我了。可怜老太太生你一人,今日并不曾得着你一点好处。便是你那太太的性情,也是十分贤慧。一颗珠子能值几何,你宁可挨着饥饿,都不肯将这珠子割舍。我当时听见这话,狠感激你的用心。好在我别的没有安慰你的去处,至于这区区银钱,除得我们那个给我一千两现银而外,其余珠宝珍饰,算来也值得万金。我又没有一个亲人,我预备先拣一个好日子,将老太太同你们太太接过来住在一处,我在名目上便算是你的姬侍,借此可以稍尽我孝敬老太太一片私心。那座书房,便给你在里面安心求学。后面的上房两重,一重安置老太太,一重安置你们太太。我呢,便权将这所卧房,当做静室,长斋绣佛,修一修来世,不至再堕落烟花,沉沦孽海。”

  那男子听见她这番侃侃正论,又有些感她,又有些恨她。知道她主意已定,一时断断不能挽回,只得勉强笑说道:“此时我权且依着你,但是你这孝服,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也该除掉了。到了那时候,你总不能再不理我。”

  那女子笑了笑,重行说道:“等到那时候再议。”

  著者说了这一大篇话,恐怕诸君还不知道这男女是谁呢。原来那女子便是红珠,那男子便是云麟。云麟自往上海去接红珠时候,淑仪便将这事告诉了他的父亲,伍晋芳也狠替云麟欢喜,便照依淑仪的分付,命人预先在南河下租好房屋,连伺候的几名家人,都由伍晋芳替他们雇得妥贴。是以云麟将红珠接回扬州,一切不劳费心。所有的用度,后来均由红珠清算价还。再说云麟当晚别了红珠,匆匆回家,将红珠所说的办法,从头至尾禀告他母亲秦氏。柳氏也坐在旁边静听。据云麟的心理,总以为他母亲听了必然欢喜,及至将话说完,不防秦氏转沉下脸色,向云麟冷笑道:“你瞧她这话准备怎样办法呢?”

  云麟忙笑道:“做儿子的不能孝顺母亲,常常累母亲为我们操劳家务,难得她银钱宽裕,肯接母亲前去享福,儿子已经允许她了。母亲几时高兴搬去,就是几时搬去也好。”

  秦氏摇头说道:“可又来了。你做儿子的,不能孝顺我,到成大伙儿去累她一个女孩子,她的银钱再多些,也是她挣得来的,不应该我们跑去享她这福。还有一说呢,她若果肯嫁了给你,这名目上我便是她婆婆,她便是我的媳妇,一家骨肉,或者不分彼此,住在一处,也还成了体统。照你适才口气,她嫁你不嫁你,还没有定准,我们冒失住过去,这究竟算是什么呢?”

  柳氏也笑起来说道:“婆婆的话,真有至理。所谓非李非柰,可笑人也。”

  云麟见他母亲不肯同红珠去住,心里正不自在。又因为母亲的议论正大,一时不能驳回,忽然见柳氏在旁边说这样话,不觉忿忿的说道:“你便料定她不肯嫁我吗?甚么非李非奈,咬文嚼字的打趣我,你上次不是说的,我若要同她会面,除非再蹈那个革命嫌疑,今儿又怎么样呢?可是堵住你的嘴了?”

  柳氏笑道:“她嫁你也好,不嫁你也好,与我有甚相干?我又不曾妒着你们。照你这样意思,是凡女人家,嫁了丈夫的,都该希望那丈夫,遇着有情的妓女,一般才有享福指望了。”

  秦氏忙拦着说道:“一件事还没有分晓,你们夫妻不应该就在这里拌嘴。我替麟儿打算,这红珠姑娘,年纪轻轻的,也没有就这样结局的道理,归根总须还要嫁人。既要嫁人,除得麟儿是谁呢?并不是我贪图她的家私,这事总等我替你们设法,也要顾全她的身分。我心里已想着一个人了,必须这人出来撮合这事,明公正气,将她收做偏房,她自然不肯推诿,麟儿且缓着急。”

  黄大妈连日已知道这事了,她兀自非常快活,此刻见他们在这里谈笑,也就插嘴说道:“先前听见仪小姐他们讲起这姑娘来,像是美人儿似的,我活到这么大了,究竟不晓得这美人是个什么模样儿,好少爷,你几时带我去见一见她,便是死了,也算长过见识,不枉我生在世上。”

  云麟见黄大妈说这样话,不由眉飞色舞,又不好意思去回答她,只是抿着嘴格格的笑。秦氏笑道:“黄妈你不用着忙,她是见过世面的,礼节儿一定不会讹错,包管明天她到我们这里来见我,你有多少捧不着她,你到是提点心儿,将家里打扫洁净些。但凡人家贫穷不怕人笑,只怕灰尘垢腻,叫人瞧着生厌,好像入了古庙似的。便在这些上面,可以瞧得出人家的兴衰。”

  黄大妈听了这话,有些待信不信。主母的分付,又不敢违拗,果然在第二天早晨,真个将房屋里打扫了一会。凡是条凳桌椅,都用抹布抹得干干净净。云麟勉强在家里睡了一夜,起身下床,匆匆梳洗,早飞也似的跑到红珠那里去了。

  红珠刚坐近妆台旁边,掠那髩儿,见了云麟,含笑说道:“你来得正好,我刚要收拾收拾,到你府上去拜见老太太,同你们太太,却好累你引导引导。”

  云麟将头摇了几摇,笑道:“怪不好意思的,你去就去,我替你在这里看守屋子。还有一句话要叮嘱你,我那拙荆,生得狠是不济,你见了她,你不许发笑,以后并不许拿来打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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