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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何其甫见他不卖,倒也不曾生气,顺手将秤同篮子,搁在门边,引着云麟便向里走。云麟抬头一望,见那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文言统一研究所七个大字,也猜不出是何用意,只得跟着进了书房。那书房平列只有三间,七八岁的小学生,都坐满了。却好严大成也坐在里面,一见了云麟笑道:“时哉时哉,文明少年,胡为乎来哉。”

  云麟听了,只是发怔。勉强坐下,何其甫已沉下脸色问云麟道:“子来几日矣?……”

  云麟被他们这一阵文话,弄得不知所以,不由顺口也就溜出来说道:“昔者……”

  何其甫见云麟说出这昔者两字,登时拍掌大笑,望着严大成说道:“子亦知我乐否?可引为文言统一之同调者,舍我云生其谁与归。……”

  说过这话,又郑郑重重的说道:“子亦知我召汝之意乎?今日者斯文将丧,妖孽横兴,人将树白话之旗,夺我文言之帜,障狂澜于既倒,作砥柱于中流,拚我馀生,以卫圣教,是以设此文言统一研究会,与二三子日夕从事,彼以白话簧鼓后生之耳目,我以文言统一世界之方音,有志竟成,誓进无退。若严君大成也,若古君慕孔也,若龚君学礼也,皆吾之同志也。汝虽年少,毕竟老成,昔日既肯为惜字会之功臣,今日岂不能为文言研究会之健将。云生云生,吾之衣钵,将传于汝矣。勉乎哉,勉乎哉!”

  何其甫年纪已渐渐老上来了,说了这一大篇文言,觉得有些费力,上气不接下气,着实喘了一会。云麟虽然有些明白,终究因为他话里的之乎也者太多,闹得有些发昏,几乎同那卖荸荠的汉子有些仿佛,转一时不甚摸着头脑,尽管望着他先生,对答不出话来。毕竟严大成比较何先生圆通得许多,他虽然一般主张文言,此时见云麟悟会不来他先生的语意,倒肯破一破戒,说了几句白话,向云麟笑道:

  “我来告诉你罢,外间新近出了一班少年,说中国文言,不能使一般普通人应用,预备全行将文言改革,拿白话去做文章。你的先生痛心疾首,深恐这二千年国粹,一旦销灭,他便发表了一种主张,说他们既想用白话统一全国,我们何不就拿文言来统一全国,假如能使普通的人,一例都懂得文言,但凡寻常讲讲话儿,都拿文言来替代,不到三五年光景,包管全国的人,就没有不会讲文言的了。既没有不会讲文言的人,这白话定是无形消灭。他怀抱了这样大愿,所以发誓再不去讲白话。你适才不听见他同那卖荸荠的交涉么?这就是他实行改革白话的作用了。我们已经联络合好几个同志,便借这地方做个文言统一研究所,先前本想在油漆铺里做他一面金字招牌,后来因为经费难筹,大家公凑了二十四文,买了一张白纸,写好了贴在门外,你进来应该瞧见的。”

  云麟点头笑道:“瞧见的。但是主张白话的,他们也有个讲究。因为近来一班学校学生,读书不多,那词藻堆砌,便狠觉得吃力,大约改成白话,容易下笔些,这也怪不得他们。”

  何其甫怒吽吽的说道:“谁叫他们不多读书呢?”

  云麟笑道:“学校科学繁重,那里有许多功夫读书。”

  何其甫又拍案骂道:“㕭,书到不要去读,到去忙那科学,这科学有什么益处呢?”

  云麟笑道:“科学可以富强。……”

  何其甫蓦的想起适才说话大意,怎么忘却引用文言,脸上一红,忙改口说道:“科学果可以富强乎?吾国闭关时代,本无科学,何以若是其富,若是其强。今日科学兴矣,强者已转而不强,富者已转而不富。科学欤,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妖孽。”

  严大成笑道:“彼此者乃师生,安用争论之闲事,惟有间汝愿耶,入夫社耳。入夫社岂同志矣。”

  云麟听他这番文言,益发茫无头绪,一时实在解释不得。再望望那些小学生,都搁着书不念,把来拿眼望着他们。

  不防美娘在对面屋里,向云麟招了招手,云麟趁势走得进去,见美娘肩下,立着个小女孩子。云麟笑问道“这是世妹呀,今年约莫也有五六岁了。师母后来生过世弟没有?”

  美娘笑道:“这女孩子底下,也怀过两胎,不幸小产了,没有招得住。”

  云麟问道:“世妹生得狠是聪慧,叫什么名字?”

  美娘道:“他爹替他取名光孟,说古时候有个贤女孟光,先本拟叫做孟光的,他爹又恐怕同古人相混,所以颠倒喊着,又指望她大来能光大孟夫子学术的意思。我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她那里能比譬孟夫子呢。”

  云麟笑道:“这个到不好说。目前世界男女是平权的了,男人能彀学问,女人也能。……”

  美娘连连摆手笑道:“你快别这样说,给他听见了,又要骂你是反叛,他最可恨的是这些话。你可知道先生他们,招呼你过来的意思么?固然为的是什么文言不文言,其实是他们打听你如今有几个钱了,什么你在当初,相与了一个婊子,这婊子嫁过制台大人的,腰包里狠丰足,制台大人死了,目前又转嫁给你,先生便想向你借点款子,做他们会里的经费。我看你为人狠是忠厚,你的先生又老了,委实穷困得狠,你若肯答应,说了数目,我替你去告诉他,包他们听着欢喜。”

  云麟笑道:“嫁我这句话,如今还没有定实,我也不敢欺师母。她的钱便是我的钱,却从不曾分家。师母既这样说,改一天我便送十块洋钱过来,看可使得?”

  美娘笑道:“有十块洋钱,尽彀他们好些时吃用了。你跟我来,我把你这话去告诉他知道。”

  说着,便笑盈盈的扯了孩儿光孟,走入书房。云麟也背着双手,跟了出来。美娘望着何其甫笑道:“好呀,我刚才已向你的学生讲过了。……”

  一句话未完,何其甫虎也似的跳起身子,重重对着美娘粉脸,吐了一口又臭又粘的涶沫,吓得美娘退避不迭,从怀里掏出手巾擦脸。连严大成都觉得过意不去,忙说道:“怎么怎么?”

  美娘苦着脸说道:“真是的呢,怎么拿涶沫吐我?”

  何其甫指着他说道:“古人不云乎,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迓于家邦。我辈提倡文言,连女寡妻尚不能感化,而况他人乎哉,而况他人乎哉!”

  美娘急道:“连日被你这文言,将人头脑都闹昏了,我又不曾过念书,叫我这文言怎生讲法呢,这不坑死了人。”

  何其甫跳脚说道:“不曾念过书,难道连个之乎也者已焉哉都没理会乎?一句话里搀杂几个之乎也者已焉哉都不可乎?”

  严大成笑道:“是极是极,大嫂你便依着办好了。”

  美娘想赌气不说这话,又觉得这十块钱狠有关系,只得捺着性子,想了一会,方才缓缓的说道:“我同你学生谈到借钱的话,……”

  说到这里,忙安了一个之字,底下便照这样说道:“你学生已经答应我了乎,他问要多少钱才彀呢也,我说随你的意思罢者,改一天他准送十块洋钱来已,做你们会里的经费焉,你看可使得么哉?”

  美娘说完了,可巧将这之乎也者已焉哉七个字,安在里面,一个字不曾漏落,心里暗暗欢喜。谁知何其甫同严大成听见这话,真是喜得手舞足蹈,又因为适才吐了美娘,狠不过意,忙近前安慰她说道:“寡妻寡妻,我知罪矣。此一唾沫也,比之春初之微雨,未免拟不于伦,例以痢后之粪花,似觉亦无不可,戏汝焉耳,吐云乎哉!”

  美娘见他又掉文起来,含笑转身进去。这时候何其甫同严大成,着实周旋了云麟一顿,又叮咛嘱付的问他,这十块洋钱在几时送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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