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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老人伸了好几下脖子,告诉瑞宣:“你上这里来吧,我找不到个好助手;你来,我们在一块儿工作,一定彼此都能满意!你看,那些老派的中国人,英文不行啊,可是中文总靠得住。现在的中国大学毕业生,英文不行,中文也不行——你老为新中国人辩护,我说的这一点,连你也没法反对吧?”“当一个国家由旧变新的时候,自然不能一步就迈到天堂去!”瑞宣笑着说。

  “哦?”老人急忙吞了一口茶。“你又来了!北平可已经丢了,你们还变?变什么?”

  “丢了再夺回来!”

  “算了!算了!我完全不相信你的话,可是我佩服你的信念坚定!好啦,今天不再谈,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开辩论会。下星期一,你来办公,把你的履历给我写下来,中文的和英文的。”

  瑞宣写完,老人收在衣袋里。“好不好喝一杯去?今天是五月节呀!”

  §三十九

  由东城往回走,瑞宣一路上心中不是味儿。由挣钱养家上说,他应当至少也感到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从作“洋”事上说,尽管他与丁约翰不同,也多少有点别扭。往最好里讲,他放弃了那群学生,而去帮助外国人作事,也是一种逃避。他觉得自己是在国家最需要他的时候,作出最对不起国家的事!他低着头,慢慢的走。他没脸看街上的人,尽管街上走着许多糊糊涂涂去到北海看热闹的人。他自己不糊涂,可是他给国家作了什么呢?他逃避了责任。

  可是,他又不能否认这个机会的确解决了眼前的困难——一家大小暂时可以不挨饿。他没法把事情作得连一点缺陷也没有,北平已经不是中国人的北平,北平人也已经不再是可以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思活着的人。他似乎应当庆祝自己的既没完全被日本人捉住,而又找到了一个稍微足以自慰自解的隙缝。这样一想,他又抬起头来。他想应当给老人们买回一点应节的点心去,讨他们一点喜欢。他笑自己只会这么婆婆妈妈的作孝子,可是这到底是一点合理的行动,至少也比老愁眉不展的,招老人们揪心强一点!他在西单牌楼一家饽饽铺买了二十块五毒饼。

  这是一家老铺子,门外还悬着“满汉饽饽”,“进贡细点”等等的金字红牌子。铺子里面,极干净,极雅致的,只有几口大朱红木箱,装着各色点心。墙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已经黄暗了的大幅壁画,画的是《三国》与《红楼梦》中的故事。瑞宣爱这种铺子,屋中充满了温柔的糖与蛋糕,还有微微的一点奶油的气味,使人闻着心里舒服安静。屋中的光线相当的暗,可是刚一走近柜台,就有头永远剃的顶光,脸永远洗得极亮的店伙,安静的,含笑的,迎了上来,用极温和的低声问:“您买什么?”

  这里没有油饰得花花绿绿的玻璃柜,没有颜色刺目的罐头与纸盒,没有一边开着玩笑一边作生意的店伙,没有五光十色的“大减价”与“二周年纪念”的纸条子。这里有的是字号,规矩,雅洁,与货真价实。这是真正北平的铺店,充分和北平的文化相配备。可是,这种铺子已慢慢的灭绝,全城只剩了四五家,而这四五家也将要改成“稻香村”,把点心,火腿,与茶叶放在一处出售;否则自取灭亡。随着它灭亡的是规矩,诚实,那群有真正手艺的匠人,与最有礼貌的店伙。瑞宣问了好几种点心,店伙都抱歉的回答“没有”。店伙的理由是,材料买不到,而且预备了也没有人买。应时的点心只有五毒饼,因为它卖不出去还可以揉碎了作“缸炉”——一种最易消化的,给产妇吃的点心。瑞宣明知五毒饼并不好吃,可只好买了二十块,他知道明年也许连五毒饼这个名词都要随着北平的灭亡而消灭的!

  出了店门,他跟自己说:“明年端阳也许必须吃日本点心了!连我不也作了洋事吗?礼貌,规矩,诚实,文雅,都须灭亡,假若我们不敢拚命去保卫它们的话!”

  快到家了,他遇见了棚匠刘师傅。刘师傅的脸忽然的红起来。瑞宣倒觉得怪难为情的,说什么也不好,不说什么也不好。刘师傅本已低下头去,可又赶紧抬起来,决定把话说明白,他是心中藏不住话的人。“祁先生,我到北海去了,可是没有给他们耍玩艺,我本来连去也不肯去,可是会头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我要不去,就得惹点是非!你说我怎么办?我只好应了个卯,可没耍玩艺儿!我……”他的心中似乎很乱,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他的确恨日本人,绝不肯去给日本人耍狮子,可是他又没法违抗会头的命令,因为一违抗,他也许会吃点亏。

  他要教瑞宣明白他的困难,而依旧尊敬他。他明知自己丢了脸,而还要求原谅。他也知道,这次他到了场而没有表演,大概下一次他就非下场不可了,他怎么办呢?他晓得“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的道理,可是他豪横了一生,难道,就真把以前的光荣一笔抹去,而甘心向敌人低头吗?不低头吧,日本人也许会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只有一点武艺,而日本人有机关枪!

  瑞宣想象得到刘师傅心中的难过与忧虑,可是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说。他曾经问过刘师傅,凭他的武艺,为什么不离开北平。刘师傅那时候既没能走开,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讲呢?他想说:“不走,就得把脸皮揭下来,扔在粪坑里!”可是,这又太不象安慰邻居——而且是位好邻居——的话。他也不能再劝刘师傅逃走,刘师傅若是没有困难,他相信,一定会不等劝告就离开北平的。既有困难,而他又不能帮助解决,光说些空话有什么用处呢?他的嘴唇动了几动,而找不到话说。他虽没被日本人捉去拷打,可是他已感到自己的心是上了刑。

  这会儿,程长顺由门里跑出来,他楞头磕脑的,不管好歹的,开口就是一句:“刘师傅!听说你也耍狮子去啦?”

  刘师傅没还出话来,憋得眼睛里冒了火。他不能计较一个小孩子,可是又没法不动怒,他瞪着长顺,象要一眼把他瞪死似的。

  长顺害了怕,他晓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没再说什么,慢慢的退回门里去。

  “真他妈的!”刘师傅无聊的骂了这么一句,而后补上:“再见!”扭头就走开。

  瑞宣独自楞了一会儿,也慢慢的走进家门。他不知道怎样判断刘师傅与程长顺才好。论心地,他们都是有点血性的人。论处境,他们与他都差不多一样。他没法夸赞他们,也不好意思责备他们。他们与他好象是专为在北平等着受灵魂的凌迟而生下来的。北平是他们生身之地,也是他们的坟地——也许教日本人把他们活埋了!

  不过,他的五毒饼可成了功。祁老人不想吃,可是脸上有了笑容。在他的七十多年的记忆里,每一件事和每一季节都有一组卡片,记载着一套东西与办法。在他的端阳节那组卡片中,五毒饼正和中秋的月饼与年节的年糕一样,是用红字写着的。他不一定想吃它们,但是愿意看到它们,好与脑中的卡片对证一下,而后觉得世界还没有变动,可以放了心。今年端阳,他没看见樱桃,桑葚,粽子,与神符。他没说什么,而心中的卡片却七上八下的出现,使他不安。现在,至少他看见一样东西,而且是用红字写着的一样东西,他觉得端阳节有了着落,连日本人也没能消灭了它。他赶紧拿了两块分给了小顺儿与妞子。

  小顺儿和妞子都用双手捧着那块点心,小妞子乐得直吸气。小顺儿已经咬了一口,才问:“这是五毒饼呀!有毒啊?”老人叹着气笑了笑:“上边的蝎子,蜈蚣,都是模子磕出来的,没有毒!”

  瑞宣在一旁看着,起初是可怜孩子们——自从北平陷落,孩子们什么也吃不到。待了一会儿,他忽然悟出一点道理来:“怪不得有人作汉奸呢,好吃好喝到底是人生的基本享受呀!有好吃的,小孩子便笑得和小天使一般可爱了!”他看着小顺儿,点了点头。

  “爸!”小顺儿从点心中挪动着舌头:“你干吗直点头呀?”小妞子怕大人说她专顾了吃,也莫名其妙的问了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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