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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瑞宣惨笑了一下,不愿回答什么。假若他要回答,他必定是说:“可是,我不能为孩子们的笑容而出卖了灵魂!”他不象老二那么心中存不住事。他不想马上告诉家中,他已找到了新的位置。假若在太平年月,他一定很高兴得到那个位置,因为既可以多挣一点钱,又可以天天有说英语的机会,还可以看到外国书籍杂志,和听外国语的广播。现在,他还看见了这些便利,可是高兴不起来。他总觉得放弃了那群学生是件不勇敢不义气,和逃避责任的事。假若一告诉家中,他猜得到,大家必定非常的欢喜,而大家的欢喜就会更增多他的惭愧与苦痛。

  但是,看到几块点心会招出老的小的那么多的笑容,他压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他必须告诉他们,使大家更高兴一点。

  他把事情说了出来。果然,老人与韵梅的喜悦正如同他猜想到的那么多。三言五语之间,消息便传到了南屋。妈妈兴奋得立刻走过来,一答一和的跟老公公提起她怎样在老大初作事挣钱的那一天,她一夜没能闭眼,和怎样在老二要去作事的时候,她连夜给他赶作一双黑绒的布底鞋,可是鞋已作好,老二竟自去买了双皮鞋,使她难受了两三天。

  儿媳妇的话给了老公公一些灵感,祁老人的话语也开了闸。他提起天佑壮年时候的事,使大家好象听着老年的故事,而忘了天佑是还活着的人。他所讲的连天佑太太还有不知道的,这使老人非常的得意,不管故事的本身有趣与否,它的年代已足使儿媳妇的陈谷子烂芝麻减色不少。

  韵梅比别人都更欢喜。几个月来,为了一家大小的吃穿,她已受了不知多少苦处。现在可好了,丈夫有了洋事。她一眼看到还没有到手的洋钱,而洋钱是可以使她不必再揪心缸里的米与孩子脚上的鞋袜的。她不必再骂日本人。日本人即使还继续占据着北平,也与她无关了!听着老人与婆婆“讲古”,她本来也有些生儿养女的经验,也值得一说,可是她没敢开口,因为假若两位老亲讲的是古树,她的那点经验也不过是一点刚长出的绿苗儿。她想,丈夫既有了可靠的收入,一家人就能和和气气的过日子,等再过二三十年,她便也可以安坐炕上,对儿女们讲古了。

  瑞宣听着看着,心中难过,而不敢躲开。看着,听着是他的责任!看别人发笑,他还得陪着笑一下,或点点头。他想起山木教官。假若山木死了爱子也不能落泪,他自己就必须在城已亡的时候还陪着老人们发笑。全民族的好战狂使山木象铁石那样无情,全民族的传统的孝悌之道使他自己过分的多情——甚至于可以不管国家的危亡!他没法一狠心把人伦中的情义斩断,可是也知道家庭之累使他,或者还有许多人,耽误了报国的大事!他难过,可是没有矫正自己的办法;一个手指怎能拨转得动几千年的文化呢?

  好容易二位老人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瑞宣以为可以躲到自己屋里休息一会了。可是祁老人要上街去看看,为是给儿子天佑送个信,教儿子也喜欢喜欢。小顺儿与妞子也都要去,而韵梅一劲儿说老人招呼不了两个淘气精。瑞宣只好陪了去。他问小顺儿:

  “你们不是刚刚上过北海吗?”意思是教孩子们不必跟去了。

  “还说呢!”韵梅答了话:“刚才都哭了一大阵啦!二爷愿意带着他们,胖婶儿嫌麻烦,不准他们去,你看两个小人儿这个哭哇!”

  瑞宣又没了话,带孩子们出去也是一种责任!

  幸而,老少刚一出门,遇上了小崔。瑞宣实在不愿再走一趟,于是把老人和孩子交给了小崔:“崔爷,你拉爷爷去好不好?上铺子。越慢走越好!小顺儿,妞子,你们好好的坐着,不准乱闹!崔爷,要没有别的买卖,就再拉他们回来。”

  小崔点了头。瑞宣把爷爷搀上车;小崔把孩子们抱了上去,而后说说笑笑的拉了走。

  瑞宣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在枣树下面,看树上刚刚结成的象嫩豌豆的小绿枣儿呢。瑞宣由门外回来,看到母亲在树下,他觉得很新奇。枣树的叶子放着浅绿的光,老太太的脸上非常的黄,非常的静,他好象是看见了一幅什么静美而又动心的画图,他想起往日的母亲。拿他十几岁时或二十岁时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一比,他好象不认识她了。他楞住,呆呆的看着她。她慢慢的从小绿枣子上收回眼光,看了看他。她的眼深深的陷在眶儿里,眼珠有点瘪而痴呆,可是依然露出仁慈与温柔——她的眼睛改了样儿,而神韵还没有变,她还是母亲。瑞宣忽然感到心中有点发热,他恨不能过去拉住她的手,叫一声妈,把她的仁慈与温柔都叫出来,也把她的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眼睛与一切都叫回来。假若那么叫出一声妈来,他想自己必定会象小顺儿与妞子那样天真,把心中的委屈全一股脑儿倾泻出来,使心中痛快一回!可是,他没有叫出来,他的三十多岁的嘴已经不会天真的叫妈了。

  “瑞宣!”妈妈轻轻的叫,“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儿!”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好象有一点央求他的意思。

  他极亲热的答应了一声。他不能拒绝妈妈的央求。他知道老二老三都不在家,妈妈一定觉得十分寂寞。他很惭愧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而多给母亲一点温暖与安慰。他随着妈妈进了南屋。

  “老大!”妈妈坐在炕沿上,带着点不十分自然的笑容说:“你找到了事,可是我看你并不怎么高兴,是不是?”“嗯——”老大为了难,不知怎样回答好。

  “说实话,跟我还不说实话吗?”

  “对啦,妈!我是不很高兴!”

  “为什么?”老太太又笑了笑,仿佛是表示,无论儿子怎样回答,她是不会生气的。

  老大晓得不必说假话了。“妈,我为了家就为不了国,为了国就为不了家!几个月来,我为了这个就老不高兴,现在还是不高兴,将来我想我也不会高兴。我觉得国家遇到这么大的事,而我没有去参加,真是个——是个——”他想不出恰当的字来,而半羞半无聊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楞了半天,而后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和祖父连累了你!”

  “我自己还有老婆儿女!他们也得仗着我活着!”“是不是有人常嘲笑你?说你胆小无能?”

  “没有!我的良心时时刻刻的嘲笑我!”

  “嗯!我,我恨我还不死,老教你吃累!”

  “妈!”

  “我看出来了,日本鬼子是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北平的。有他们在这儿,你永远不会高兴!我天天扒着玻璃目留着你,你是我的大儿子,你不高兴,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瑞宣半天没说出话来。在屋中走了两步,他无聊的笑了一下:“妈,你放心吧!我慢慢的就高兴了!”“你?”妈妈也笑了一下。“我明白你!”

  瑞宣的心疼了一下,什么也说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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