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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八


  寇平仲求教于張乖崖,乖崖曰:「霍光傳不可不讀。」平仲讀之,至「不學無術」而悟,曰:「張公謂我。」夫豈知其悟也,正其迷也?故善聽言者之難,善讀書者之尤難也,久矣。

  班史云學,吾未知其奚以學也;其云術,吾未知其術何若也。統言學,則醇疵該矣;統言術,則貞邪疑矣。若夫乖崖之教平仲也,其云術者,貞也;則其云學者,亦非有疵也。奚以知其然邪?乖崖且死,以屍諫,乞斬丁謂頭置國門,罷宮觀以紓民命。此乖崖之術,夫豈摧剛為柔,矯直為曲,以希世免禍而邀榮之詭術哉?

  術之為言,路也;路者,道也。記曰:「審端徑術。」徑與術則有辨。夾路之私而取便者曰徑,其共繇而正大者曰術。摧剛為柔、矯直為曲者,徑也,非術也。平仲不審乎此,乃懲剛直之取禍,而屈撓以祈合於人主之意欲,於是而任朱能以偽造「天書」進,而生平之玷,不可磨矣。抑亦徒為妖人大逆之媒,而己且受不道之誅,謫死瘴癘之鄉。則其懲霍光之失者,禍與光等,而汙辱甚焉。術不如其無術,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夫人之為心,至無定矣。無學以定之,則惑於多歧,而趨蹊徑以迷康莊,固將以蹊徑為康莊而樂蹈之。故君子不敢輕言術,而以學正其所趨。霍光之無術,非無張禹、孔光之術也。其不學,非不如張禹、孔光之學也。浸令霍光挾震主之威,而藏身于張禹、孔光之術,則抑且為「偽為恭謹」之王莽,不待其子而身已膺漸台之天誅。非唯乖崖不欲平仲之為此,即班史亦豈欲霍光之若彼哉?學也者,所以擇術也,術也者,所以行學也。君子正其學於先,乃以慎其術於後。大學之道,正身以正家,正家以正天下。正身者,剛而不可撓,直而不可枉,言有物而不妄,行有恆而不遷,忠信守死以不移,驕泰不期而自遠。光能以是為術,則雖有芒刺之君,無所施其疑忌;雖有悍妻驕子,不敢肆其凶逆;而永保令名于奕世矣。夫光立非常之功,居危疑之地,唯學可以消其釁。況平仲之起家儒素,進退唯君,無逼上之嫌者乎!伊尹之學,存乎伊訓;傅說之學,存乎說命;周公之學,存乎無逸;召公之學,存乎旅獒。張禹、孔光掇拾舊聞,資其柔佞,以正若彼,以邪若此,善讀書者其何擇焉?平仲怏怏於用舍,一不得當,刓方為圓,揚塵自蔽,與王欽若、丁謂為水火,而效其尤。夫且曰吾受教于張公而知術矣。惜哉!其不得為君子,而自貽竄殛之災。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君子之學于道也,未嘗以術為諱,審之端之而已矣。得失者,義利之大辨;審之也,毫髮不可以差。貞淫者,忠佞之大司;端之也,跬步不可以亂。祿不可懷,權不可怙,君惡不可以逢,流俗不可以徇,妖妄不可姑為嘗試,宵小不可暫進與謀。詩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行之家而家訓修,行之天下而天下之風俗正,行之險阻而險阻平;可榮可悴,可生可死,而心恒泰然。君子之以學定其心而術以不窮者,此而已矣。乖崖之言術者,此也。則意班史之言術者,亦應未遠於此也。平仲所習聞於當世之學者,楊億、劉筠,彼所謂浮華之士也,則固不足以知學者之術矣。惡足以免於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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