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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七


  宋之以隱士征者四:陳摶、種放、魏野、林逋。夫隱,非漫言者。考其時,察其所以安於隱,則其志行可知也。以其行,求其志,以其志,定其品,則其勝劣固可知也。

  摶之初,非隱者也。唐末喪亂,僭偽相仍,摶棄進士舉,結豪俠子弟,意欲有為。其思複唐祚,與自欲爭衡也,兩不可知,大要不甘為盜竊之朱溫、沙陀之部族屈,而思誅逐之;力不贍,志不遂,退而隱伏,乃測天地之機,為養生之術,以留目而見澄清之日。迨宋初而其術成矣,中國有天子,而志抑慰矣。閒心雲住,其情既定,未有能移之者。而天子大臣又以處軒轅集者待摶,則不知摶也彌甚。但留其所得於化機之一端,傳之李挺之、穆伯長以及邵氏。雖倚於數,未足以窮神化于易簡而歸諸仁義,則抑與莊周互有得失而不可廢也。摶之所用以隱者在此。使其用也,非不能有為於世,而年已垂百,志不存焉,孰得而強之哉?

  若種放,則風斯下矣。東封西祀,躡屫以隨車塵,獻笑益工,靦顏益厚;則其始授徒山中高談名理者,其懷來固可知已。世為邊將,不能執干戈以衛封疆,而托術於斯,以招名譽;起家閥閱,抑不患名不聞於黼座,詬誶交加,植根自固,惡足比數于士林邪!

  魏野、林逋之視此,則超然矣。名已達於明主,而交遊不結軫於公卿;跡已遠於市朝,而諷詠且不忘於規諫。質其義也,而安以無求;樂其情也,而順以自適。教不欲施,非吝於正人也,以求己也。書不欲著,非怠於考道也,以避名也。若是者,以隱始,以隱終。志之所存,行則赴之,而隱以成。與摶異尚,而非放之所可頡頏久矣。

  乃以其時考之。則於二子有憾焉。子曰:「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云有道者,豈時雍之代,無待於我,但求明主之知以自榮哉?苟非無道,義不可辱,固將因時之知我不知而進退也。今二子者,當真宗之世,君無敗德,相不嫉賢,召命已臻,受祿不誣;而長守荒山,驕稱巢、許,不已過乎?前乎此者,鄭雲叟也;後乎此者,蘇雲卿、呂徽之也。皆搶攘之世,道在全身,而二子非其時也。

  乃以實考之,抑有不足為二子病者。真宗召命下征之時,宋有天下方五十年,而二子老矣!江南平、太原下之去此也,三十二年爾。則二子志學之始,固猶在割據分爭之日也。懲無定之興亡,惡亂人之去就,所決計以自命者,行吟坐嘯於山椒,耿介之志一定,而所學者不及于他。迨天下之既平,二子之隱局已就,有司知而欽之,朝士聞而揚之,天子加禮而願見之,皆曰:「此隱君子也。」夫志以隱立,行以隱成,以隱而見知,因隱而受爵;則其仕也,以隱而仕,是其隱也,以仕而隱;隱且為梯榮致顯之捷徑,士苟有志,孰能不恥哉?伊、呂之能無嫌於此者,其道大,其時危,溝中之民,翹首以待其浣滌,故莘野、渭濱,非為卷婁集膻之地。若二子之時,宋無待於二子也。二子之才,充其所能為,不能軼向敏中、孫奭、馬知節、李迪而上之也。一日晉立於大廷,無所益于丘山;終身退處於岩穴,無所損於培塿。則以隱沽清時之祿,而卒受虛聲之誚,二子之所不忍為,念之熟矣。岸然表異,以愧夫炫孤清而徼榮寵者,抑豈非裨益風教以效于天下與來世哉!

  君臣之義,高尚之節,皆君子之所重也。而要視其志之所存。志於仕,則載質策名而不以為辱;志于隱,則安車重幣而不足為榮。苟非辱身賤行之偽士,孰屑以高蹈之名動當世而希君相之知乎?嗣是而後,陳烈以迂鄙為天下笑,邵康節志大而好游於公卿之閑,固不如周子之不卑小官,伊川之不辭薦召,為直伸其志而無枉於道也。存乎其心之所可安者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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