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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六


  宋初,吏治疏,守令優閑。宰執罷政出典州郡者,唯向敏中勤於吏事。寇準、張齊賢非無綜核之才也,而倜儻任情,日事遊宴;故韓琦出守鄉郡,以「晝錦」名其堂;是以剖符為休老之地,而不以民瘼國計課其幹理也。且非徒大臣之出鎮為然矣。遺事所紀者,西川游宴之盛,殆無虛月,率吏民以嬉,而太守有「遨頭」之號。其他建亭台,邀賓客,攜屬吏以登臨玩賞,車騎絡繹,歌吹喧闐,見於詩歌者不一。計其供張尊俎之費,取給於公帑者,一皆民力之所奉也;而獄訟征徭,且無暇以修職守;導吏民以相習於逸豫,不憂風俗之日偷,宜其為治道之螙也滋甚。然而歷五朝、百餘年閑,民以恬愉,法以畫一,士大夫廉隅以修,萑葦草澤無揭竿之起。迄乎熙寧以後,亟求治而督責之令行,然後海內騷然,盜夷交起。繇此思之,人君撫有四海,通天下之志以使各得者,非一切刑名之說所可勝任,審矣。

  子曰:「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張弛之用,敬與簡之並行不悖者也。故言治者之大病,莫甚于以申、韓之慘核,竄入于聖王居敬之道。而不知其病天下也,如揠苗而求其長也。

  夫儉勤與敬,治道之美者也。恃二者以恣行其志,而無以持其一往之意氣,則胥為天下賊。儉之過也則吝,吝則動於利以不知厭足而必貪。勤之亟也必煩,煩則責於人以速如己志而必暴。儉勤者,美行也;貪暴者,大惡也;而獘之流也,相乘以生。夫申、韓亦豈以貪暴為法哉?用其一往之意氣,以極乎儉與勤之數,而不知節耳。若夫敬者,持於主心之謂也。于其弛,不敢不張以作天下之氣。于其張,不敢不弛以養天下之力。謹握其樞機,而重用天下,不敢以己情之弛而弛天下也,不敢以己氣之張而張天下也。故敬在主心,而天下咸食其和。

  夫天有肅,則必有溫矣;夫物有華,而後有實矣。上不敢違天之化,下不敢傷物之理,則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固非外儒術而內申、韓者之所能與也。以己之所能為,而責人為之,且以己之所不欲為強忍為之,而以責人;於是抑將以己之所固不能為,而徒責人以必為。如是者,其心恣肆,而持一敬之名,以鞭笞天下之不敬,則疾入于申、韓而為天下賊也,甚矣!

  夫先王之以凝命守邦而綏天下也,其道協于張弛之宜,固非後世之所能及。而得其意以通古今之變,則去道也猶近。此宋初之治,所以天下安之而禍亂不作者也。

  三代之治,其詳不可聞矣。觀于聘、燕之禮,其用財也,如此其費而不吝;飲、射、烝、蠟之制,其遊民也,如此其裕而不煩。天子無狗馬聲色玩好之耽,而不以宵旦不遑者督其臣民;長吏無因公科斂、取貨鬻獄之惡,而不以寢處不寧者督其兆庶。故皇華以勞文吏,四牡以綏武臣,杕杜以慰戍卒,卷阿以答燕遊,東山詠結縭之歡,芣苜喜春遊之樂,皆聖王敬以承天而下宜乎人者。其弛也,正天子之張于密勿以善調其節者也。

  宋初之御天下也,君未能盡敬之理,而謹守先型,無失德矣。臣未能體敬之誠,而謹持名節,無官邪矣。於是而催科不促,獄訟不繁,工役不損,爭許不興。禾黍既登,風日和美,率其士民游泳天物之休暢,則民氣以靜,民志以平。裏巷佻達之子弟,消其囂淩之戾氣於恬愉之下,而不皇皇然逐錐刀於無厭;懷利以事其父兄,斯亦平情之善術也。奚用矯情於所不堪,惜財于所有餘,使臣民迫束紛紜,激起而相攘敚哉?易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不言利者,利之所以美也。內申、韓而外儒術,名為以義正物,而實道之以利也。區區以糜財為患者,守瓶之智,治一邑而不足,況天下乎!

  夫財之所大患者,聚耳。天子聚之於上,百官聚之於下,豪民聚之於野。聚之之實,斂人有用之金粟,置之無用之窖藏。聚之之心,物處於有餘而恒見其不足。聚之之弊,輦之以入者不知止,而竊之以出者無所稽。聚之之變,以吝陋激其子孫,而使席豐盈以益為奢侈。聚之之法,掊克之僉人日進其術,而蹈刑之窮民日極於死。於是而八口無宿舂,而民多窮瘠;饋餫無趨事,而國必危亡。然且曰:「君臣上下如此其儉以勤,而猶無可如何也。」嗚呼!勞形怵心以使金死于藏,粟腐於庾,與耳目口體爭銖兩以怨咨。操是心也,其足以為民上,而使其赤子自得于高天廣野之中乎?

  夫官資於民,而還用之於其地,則猶然民之得也。貢稅之入,既以豢兵而衛民,敬祀而佑民,養賢而勸民;余於此者,為酒醴豆邊特賜之需,而用之于燕游,皆田牧市井之民還得之也。通而計之,其納其出,總不出於其域,有寬之名,而未嘗不惠。較之囊括於無用之地者,利病奚若邪?

  子曰:「奢則不孫。」惡其不孫,非惡其不嗇也。傳曰:「儉,德之共也。」儉以恭己,非儉以守財也。不節不宣,侈多藏以取利,不儉莫大於是。而又窮日殫夕、汲汲於簿書期會,以毛舉纖微之功過,使人重足以立,而自詫曰勤。是其為術也,始于晏嬰,成于墨翟,淫于申、韓,大亂于暴秦;儒之駁者師焉。熙、豐以降,施及五百年,而天下日趨於澆刻。宋初之風邈矣!不可追矣!而況采薇、天保雅歌鳴瑟之休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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