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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五


  王旦受美珠之賜,而俯仰以從真宗之偽妄,以為熒於貨而喪其守,非知旦者,不足以服旦也。人主欲有所為,而厚賄其臣以求遂,則事必無中止之勢,不得,則必不能安於其位。及身之退,而小人益肆,國益危。旦居元輔之位,系國之安危,而王欽若、丁謂、陳彭年之徒,側目其去,以執宋之魁柄。則其遲回隱忍而導諛者,固有不得已於斯者矣。

  真宗之夙有侈心也,李文靖知之久矣。澶州和議甫成,而畢士安散兵歸農,罷方鎮,招流亡,飾治平之象,弛不虞之防,啟其驕心,勸之誇誕,非徒欽若輩之導以恬嬉也。欽若曰:「唯封禪可以鎮服四海,誇示外國。」言誠誕矣。然而契丹愚昧,惑於禨祥,以戢其戎心者抑數十年。則旦知其不可,而固有不能遏抑者也。欽若、謂之奸,旦知之矣。陳彭年上文字,旦瞑目不視矣。欽若之相,旦沮之十年矣。奉「天書」而悒怏,死且自愧,激而欲披緇矣。然而終不能已於順非從欲之惡者,於此而知大臣之不易於任也。

  使旦而為孫奭,則亦可以「天豈有書」對也。使旦而為周起,則亦可以「毋恃告成」諫也。即使旦已處外而為張詠,亦可以乞斬丁謂爭也。且使旦仍參政而為王曾,猶可以辭會靈宮使自異也。今既委國而任之我,外有狡虜,內有群奸,大柄在握,君心未厭,可以安上靖邦、息民弭患。而憤起一朝,重違上旨,虛位以快小人之速進,為國計者,亦難言之。故曰大臣不易任也。

  雖然,旦之處此也,自有道焉。旦皆失之,則彷徨而出於苟且之塗,弗能自拔,其必然矣。澶州受盟納賄之恥,微欽若言,君與大臣豈能無愧於心?恬然以為幸者,畢士安葸畏之流耳。旦既受心膂之托,所用雪恥而建威者,豈患無術哉?任曹瑋於西陲,乘李德明之弱而削平之,以斷契丹之右臂,而使讋於威,可決策行也。兵初解而猶可挑,戍初撤而猶可置,擇將帥以練士馬,慎守令以實岩邑,生聚教訓,舉天下之全力以固河北而臨幽、燕,可漸次興也。能然,則有以啟真宗憤恥自強之心,作朝氣以圖桑榆之效,無用假鬼神以雪前羞,而欽若不能逞其邪矣。

  如其才不逮,則其初膺爰立之命,不可不慎也。旦之登庸,以寇准之罷相也。欽若不能與同朝,則旦亦不可與欽若並用。乃欽若告旦以祥瑞之說,旦無以處之,而欽若早料其宜無不可。則旦自信以能持欽若,而早已為欽若所持。夫其為欽若持,而料其不能為異者,何也?相位故也。使旦於命相之日,力爭寇准之去,而不肯代其位,則欽若之奸不摧而自折,真宗之惑不辨而自釋,亦奚至孤立群奸之上,上下交脅以阿從哉?進退之際,道之枉直存焉,旦於此一失,而欲挽之於終,難矣!既乏匡濟之洪猷,以伸國威而定主志;抑不審正邪之消長,以慎始進而遠佞人;雖有扶抑之微權,而不容不詘。要而言之,視相已重,而不知其重不在位,而在所以立乎其位者也。

  宋之盛也,其大臣之表見者,風采煥然,施於後世,繁有人矣;而責以大臣之道,咸有歉焉。非其是非之不明也,非其效忠之不摯也,非其學術之不正也,非其操行之不潔也,而恒若有一物焉,繫於心而不能舍。故小人起從而蠱之,巳從而玩之,終從而制之;人主亦陽敬禮而陰菲薄之。無他,名位而巳矣。夫君子樂則行,方行而憂,憂即違也;憂則違,方違而樂,樂又可行也。內審諸己,而道足以居,才足以勝,然後任之也無所辭。外度諸人,而賢以匯升,奸以夙退,然後受之也無所讓。以此求之張齊賢、寇准、王曾、文彥博、富弼、杜衍諸賢,能超然高出於升沈興廢之閑者,皆有憾也。而旦適遇真宗眷注之深,則望愈隆,權愈重,所欲為者甚殷,所可為者甚賾;於是而濡輪曳尾以求濟,而不遂其天懷,以抱愧于蓋棺,皆此為之矣。

  嗚呼!世教之衰,以成乎習俗之陋也。童而習之,期其至而不能必得,天子而下,宰相而已。植根於肺腑,盤結而不可鋤。旦之幼也,其父祐植三槐於庭,固已以是為人生之止境,而更何望焉。後世之人材所繇與古異也,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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