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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四


  澶州之役,寇平仲折陳堯叟、王欽若避寇之策,力勸真宗渡河決戰,而日與楊大年飲博歌呼於帳中。故王欽若之譖之曰:「准以陛下為孤注,」其言亦非無因之誣也。王從珂自將以禦契丹於懷州,大敗以歸而自焚;石重貴自將以追契丹於相州,諸將爭叛而見俘於虜;皆孤注也。而真宗之渡河類之。且契丹之兵勢方張,而飲謔自如,曾無戒懼,則其保天子之南歸,而一兵不損,寸土不失,似有天幸焉,非孤注者之快於一擲乎?則欽若之譖,宜其行矣。

  嗚呼!盈宋之庭,錚錚自命者充于班序,曾無一人能知准之所恃,而驚魂喪魄,始撓其謀,終妒其功,高瓊、楊億以外,皆巾幗耳。後之論者曰:「准以靜鎮之也。」生死存亡決于俄頃,天子臨不測之淵,而徒以靜鎮處之乎?則論者亦馮拯、王欽若之流匹,特見事成而不容已於讚美,豈知准者哉?無所見而徒矜靜鎮,則景延廣十萬橫磨之驕語,且以速敗,而效之者誤人家國,必此言矣。

  夫靜鎮者,必有所以鎮而後能靜也。謝安圍棋賭墅,而挫苻堅于淝水,非但恃謝玄北府之兵也。慕容垂、朱序、張天錫之撐持實久矣。夫平仲所恃者奚在哉?按事之始終,以察勢之虛實,則洞若觀火矣。愚者自不察耳。

  觀其形勢,固非小有所得而遽弭耳以退也。乃增卅萬之賂,遂無一矢之加,曆之數十年,而無南牧之馬。豈蕭撻覽之偶中流矢,曹利用之口給辯言,遂足戢其戎心哉?兵甫一動,而議和之使先至,利用甫歸,而議和之使複來,則其且前且卻、徜徉無鬥志者,概可知也。契丹之滅王從珂也,石敬瑭為之內主;其滅石重貴也,杜威、趙延壽為之內主,契丹不能無內應而殘中國,其來舊矣。此內之可恃者也。

  且今之契丹,非昔之契丹矣。隆緒席十六州之安,而內淫于華俗;國人得志於衣錦食粱,而共習於恬嬉。至是而習戰之將如休哥輩者,亦已骨朽。其入寇也,聞李繼遷以蕞爾之小丑,陷朔方,脅朝廷,而羈縻弗絕;及其身死子弱,國如浮梗,而尚無能致討,且不惜錦綺以餌之使安。宋之君臣,可以虛聲恐喝而坐致其金繒,姑以是脅之,而無俟于戰也。則挾一索賂之心以來,能如其願而固將引去,虜主之情,將士之志,三軍之氣,胥此焉耳矣。故其攻也不力,其戰也不怒,關南之士,亦可得則得,不得則已之本情;兵一動而使頻來,和之也易,而攻之也抑無難。平仲知之深,持之定,特兵謀尚密,不欲昌言於眾以啟嘵嘵之辯論耳。使乘其不欲戰之情而亟攻之,因其利我之和而反制之,甯我薄人,必勝之道也。平仲曰:「可保百年無事。」非虛語也。此外之可恃者也。

  可恃之情形,如彼其昭著,六軍之士,歡呼震野,皆已灼見無疑。唯欽若、堯叟、馮拯之流,聞邊情而不警於耳,閱奏報而不留於目;挾雕蟲之技,傲將吏而不使盡言;修鵠立之容,迨退食而安於醉夢;羽書洊至,驚于迅雷;金鼓乍聞,茫如黑霧;則明白顯易之機,在指掌之閑,而莫之能喻。已而虜兵忽退,和議無猜,且不知當日之何以得此於契丹。則其云孤注者,雖傾妒之口,抑心所未喻,而億其必然也。

  故體國之大臣,臨邊疆之多故,有密用焉,而後可以靜鎮。密者縝也,非徒其藏而不泄也。得將吏之心,而熟審其奏報;儲偵諜之使,而曲證其初終;詳於往事,而知成敗之繇;察其合離,而知強弱之數。故蹲伏匿於遐荒,而防其馳突;飛鏑交於左右,而視若虻蠓;無須臾之去於心者,無俄頃之眩於目。其密也,斯以暇也;其暇也,斯以奮起而無所惴也。謝安石之稱詩曰:「訏謨定命,遠猶辰告。」命定于夙而時以告,猷斯遠矣。夫豈易言靜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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