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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唯一之目的


  李亦民

  人类以藐然一身。存于大地。生生死死。不可究诘。虽至圣大哲。亦唯有委之自然。自然者。莫知其由而由。莫知其至而至。循事记录。但得曰天地间有此事实云云。不可穷其目的也。特人生寿算。约数十纪。数十纪间。不可无衣以卫身、无食以果腹、无室庐以蔽风雨。于是乎农工商贾。各出智能。以事所事。或则手腑足月氐。披星戴月;或则化材成器。懋迁有无。总总林林。遂成今日所谓社会之局。凡此种种。可一言以蔽之曰“求生”。求生者。人类自初至终之目的也。

  既得生矣。衣、食、住一无所缺矣。甚至积米为山。堆金满屋。仍复敝敝营营。如吾人目睹之现象。其最不可解者。视生命如草芥。等驱壳于土苴。如古今侠烈之就义捐躯。战士之疆场效命。其活动之行径。适与吾人所谓求生者分道而瞬驰。凡此诸般。既不可委为自然。复不可目为生计。殆人生于生活之外。别有所求乎?盖仅饱食暖衣。延目前之呼吸。决不足以尽人生能事也。于是。人生之目的乃成极有趣味之论题。人生行动。恒听命于感情。猛虎当前。怯者越涧;置鸩于酒。甘之如饴。所以动其情者异也。吾国古学。于人生社会之本然。绝少研究。如所谓喜、怒、哀、乐、爱、恶、欲。差足以发情感之大凡。然论列未曾人细。此等情感。酝酿于心界之现象如何?发露于外界之影响奚若?不可得而闻也。其吉光片羽。散见群经者。则曰“民以食为天”。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论治术者。亦恒曰“使人遂其乐生之心”。是则人情当然之向往。固未尝非古人所知。特其所以垂教。用为大经大法者。别有所在。故“克己制欲”为圣门唯一之训诫。而利用厚生之道。反置诸脑后也。

  自周易·系辞立仁义为人道之极。至孟子而诋洪功利。等于蛇蝎。汉室崇尚儒术。沿袭至今。人间所传述皈依者。舍忠君亲上等片面为人的道德外。别无他物。于发育长养国民实际之生活。皆听之自然。士林之彦。至以不事家人生产。交相矜宠。叩以人生进路。当何所出。则曰。希圣。希贤。否则。服古人官已耳。蚩蚩之氓。更舍顺帝之则。别无可以率由之道。故我中华民族之大多数(包含农工商三种而言)。实未尝被丝毫之教泽。其生也。纯为自然之事实。其动也。纯出天赋之本能。与鹿、豕、虫、鱼无殊异也。人而等于鹿、豕、虫、鱼。其生存可谓绝无意趣矣。

  欧西自唯物哲学发明。文人学士。大声疾呼。号召于众日。人类之目的。幸福而已。快乐而已;人类之仇敌。痛苦而已。何者为幸福、为快乐。当就之?何者为痛苦。当避之?何者足以致我痛苦。当除之?此与吾国抚我则后。弱我则仇之旨。后先相应。彼中宗教道义之士。亦未尝不斥为背于礼法。顾其势力。浸淫磅薄。至于今日。已举一切政治、法律、风俗、习惯而受其支配。社会群众。各向所谓幸福快乐之途而奔驰。我讲道德、说仁义、耕田食、凿井饮之民族。与彼相见。遂以形见势细。而无可如何。是岂民族之咎哉?不能不太息痛恨于功利主义之见嫉也。

  昔者杨朱曾倡为我之说矣。全豹不可见。其义见之列书者。差近于性分之真。不作伪以欺天下。而孟氏斥为无君。詈为禽兽。然则所谓人者。绝不容有为我之念存于胸中。纯为外物之牺牲。乃足以尽其性分乎。是大谬不然矣。儒家之教忠、教孝。曷尝不以我身为中心。因其为我之君也。故当忠。为我之亲也。故当孝。若不识谁何之君亲。甚或仇敌视之。固无所施其忠孝也。彼孟氏之滔滔不竭。亦唯门户之见。有以驱之。顾必以为我为病。所见犹出佛氏之下。佛说虽戒我见。而其以此世界为我见所成。固透宗之论也。撒格逊民族。以个人主义著闻于世。其为人也。富于独立自尊之心。用能发展民族精神。以臻今日之强盛。我国惩忿窒欲之说。入人最深。凡事涉利己者。皆视为卑卑不足道。必须断绝欲求。济人利物。乃能为世崇仰。不知自我欲求。所以资其生也。设无欲求。则一切活动。立时灭绝。岂复有生存之必要?顾欲以人力禁制之。于是日言合群。日言公益。而所谓合群、公益者。尽变为涂饰耳目之名词。人人心中。各怀一最小限度之个人主义。实不可以告人。亦不肯举以自白。而虚挤诈伪之习。乃日益加剧。甚矣!人情之不可遏抑。遏抑之。乃不能不走于偏宕。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曷若顺人性之自然。堂堂正正。以个人主义为前提。以社会主义为利益个人之手段。必明群己之关系。然后可言“合群”;必明公私之权限。然后可言公益也。

  唯物哲学。倡言利己主义。姑无论矣。英人亚丹斯密。以能言伦理心理著闻于世。居恒于唯物派之理论。颇示反对。然其论人情自利之倾向。初不以为病而激扬之。其余英国之经验学派、德国之官厅学派(日本译日官房学派)。概以利己主义为人类生活唯一之基础。最近德国硕学修谟拉总合诸说。认自爱自利为人类行为之唯一原因。然则为我云者。亦何必讳莫如深哉?假使人人各扩其为我主义至于最大限度。则全国无不适之我。斯无不适之人。所谓黄金世界者。舍此皆为梦想也。

  吾人既言为我主义。则所以实践此主义者将置我于何境乎?居今日以立言。本可各立预定之线路。进至目的地点。以安其身。南北东西。各适其适。初非有划一之境界也。然观人类巳往之事实。确有一物焉。驱之使向于同一之进路。则前述之“感情”是已。修谟拉之说曰:“人类意识之基础。并一切行为之究竟出发点。为快苦之感情。无论何种行为。其动机必出于就快乐、避痛苦之企图。即诸般之道德组织。亦取快乐主义。否则。去此世之快乐。以达彼岸之快乐者也。瞑想主义之伦理学。且以幸福为人生唯一之指归。幸福云者。去不快、享快乐之谓也。此求幸福之心理。乃人类意识不可灭之特征。”此就人间心界已然之现象。而致其钻研者也。至唯物派之快乐说。其源出于希腊大哲爱比克罗司。爱氏之言曰:人类最终之目的。快乐而已。快乐非他。即满足感性之谓也斯皮挪萨更为精密之说明。以快与不快定善恶邪正之标准。至边沁又扩充快乐之分量。创为“最大多数最大幸福”之说。谓快与不快为人类行为之二大发动机。就此以视。吾人之至情已可概见。吾人之趋向亦不难立决矣。

  然则所谓快乐者。果何物乎。依爱比克罗司之解答。则为“满足感性”;斯皮挪萨谓为“满足欲求之意志”;修谟拉之说亦谓“快乐者。使吾人满意之谓;痛苦反之。而压迫吾人者也。”是则快、苦云者。以吾人之自由意志为其根本。凡顺吾人之意志、从心所欲者。快乐;逆吾人之意志、不能如愿者。痛苦也。人类意志。依程度之文野、教育、风习、宗教、法律之种种不同。快、苦感情亦随之而生差异。要其为人生趋避之标的。则至不可诬也。修谟拉曰:“快乐为人生之指南车。痛苦乃航船之警备塔。”洵至言哉。

  此等理解。在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大都一致承认。盖无论何种巧辩。不能反乎人性以立言也。然则。怀抱为我主义。审择快乐与痛苦。以抉进取之途。乃人类自然之大方针。宅此身于安乐之乡。非人生唯一之天职乎。

  世有反对此说者乎。必日人类为群居动物。独标为我主义。与群居之理性不相容。且乐极生悲。未有不能坚苦卓励。而能向上发展者。群情趋于快乐。且与进步主义不相容。是足以流毒社会。堕落人群者也。虽然。此未究明为我与快乐之真性。纯以世俗眼光论事者耳。

  人生天地间。乃自然之事实。非有为而生也既非有为而生。则除维持此自然身体之生活及适意外。不能发现第二之目的。如谓人曰:汝须爱人。须利人。须爱物。须利物。为达爱人利人、爱物利物之目的。虽牺牲本身。亦为当然之事。则必决定一前提曰“人也者。为人与物而生者也”。然后乃有立脚之根据。否则。其结论为不可通。盖叩其何以爱与利。不在本身而在人物。不能得切当之解答也。人类既无为人、为物之天职。则所当为者。舍我而外。更有谁哉?乃为之教者。必使其精神附丽于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为臣、为子、为妻者。各以身附丽于君父与夫也)。依草附木。附于奴隶、牛马不能独立自主之惨境。尚有何向上发展之可言?“为我"两字。既为天经地义。无可为讳。则转眼于外界。接触于我之身心者。但有快乐、痛苦两境。商量审择之间。去苦而就乐。亦乃人性之自然。天赋之权利。吾人所当自为主张者也。

  第仅曰为我。仅曰去苦就乐。浅闻之士每消为卑劣。不足以语高尚。且快、苦感觉。为人类之本能。无所用其提倡。即鹿、豕、虫、鱼。其蠢然动息。感觉中亦未尝无快、苦两境。余既以等于鹿、豕、虫、鱼为人生之病。已复以是导人。其陷于矛盾矣。然鹿豕虫鱼之具此本能也。不能自确认之。且其活动。不克出本能一步。所谓“冲动的活动”“盲目的活动”。未尝有丝毫审议于其间也。吾人既具此本能。自确认之。更自发挥光大之。冲动之来。酌加审议。以调节之。即所以尽其为人之道。至高尚、卑劣云者。则比较程度之差。以目光远迩、见地广狭为其标准。纯属知识问题。与快乐之本身无与。彼杨氏之“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其目光至短、见地至狭。非吾人所谓“为我”也。谚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只顾目前娱乐。不计来日痛苦。非吾人所谓“快乐”也。

  真能“为我”者。但行动以我身为中心。不为外界所驱使。乃精神上之一转摭。非兢兢与人较量之谓也。至形之于外。则我自为我。当使人之行为。有利于我。否亦无害于我。故人我之间。不能不有交换之条件。而行为之规律。随之以生。真能快乐者。当使前途之希望发生愉快。而现实之享乐次之。故牺牲目前之快乐。以希冀将来。为青年唯一之箴言。修谟拉曰:“为高尚之生活者。当使高尚之感情。支配卑劣之感情;舍弃目前之享荣。而博得将来之效果。”凡此皆基于本人之见地。而广狭各殊。我国民族。素以刻苦相励。而其结果。反以只图目前娱乐着闻于世。虽属知识上之缺憾。抑亦逆性之道德家。其教泽不能真人人心故耳。

  爱比克罗司之论快乐也。区为感性快乐与智性快乐两种。感性快乐。人类与群动所同;智性快乐。则人类所独有也。且曰:“人类之寻乐。应以知识及克己精神为手段。抑制一时之快乐。以期其比较的永久。”边沁、弥尔诸氏则谓:“追求个人自身之快乐。不可不兼顾社会公众之快乐。”惟吾人何以必须兼顾公众。则其立说之根据。尚嫌薄弱。至斯宾塞、斯悌文诸氏。更立坚固之地盘。谓:“社会为一有机体。个人为其组成之细胞。细胞欲自求健全。不可不图有机体全身之健全。故个人欲增进生活。寻觅快乐。不可不增进社会全体之活动。”此说足以固边沁、弥尔两氏之壁垒。尚未使吾人满意也。英人古林氏。于十九世纪末期创为“自我实现说”。以满足种种欲求为伦理之善。无大异于诸氏。惟关于满足欲求之节制。仍以本身快、苦为立脚点。反复说明。谓:“逞一时之欲求。而不顾其他。乃自灭之道。如恣口腹之欲。不加制限。必至害胃伤肠。病延全体。是以饮食欲自戕也。故欲求之中。一面为感情作用。一面仍不可无理性作用。”其说个人与社会之关联。尤为割切了亮。谓“人类之智能及生活资料。皆辗转受供给于他人。故必相依相扶。以营协同之生活。若自宅于孤立之状态。则死而已矣。故个人求自己之满足。同时不可不求社会全体之满足。求社会全体之满足。不必有他妙巧。但发挥自我之天才。遂其向上发展。自能达其目的。恰如人身诸部之机关。但能自保健康。即于全身福利。有所贡献。理无二致也。”

  修谟拉之说曰:“恣意享乐。不能忍受痛苦。诚为荼毒人间之恶魔。”然不足以破快乐说之壁垒。盖人类以教育及生活经验之结果。感情跻于高尚。渐认抛弃一时之快乐。以图永久幸福。为人生之必要。故牺牲逸暇之愉快。以事劳作。受训育。为将来之幸福也。制肉体过分之享乐。为防将来之害毒也。其进步之迹。初由肉体感情。进于美的感情。再进于智的感情。更进于道德感情。至是不能以肉体之快感为满足。必于社交家族、智术技能各方面寻永久不变之快乐。快、苦感情。既为种种之结合。其决定意志、指导行为之方向。不能出于一途。如为家族及同胞而战死沙场。亦出于幸福感情之一念。固已超出生理快感之上也。 观此诸说。则快乐主义。一方面仍具有牺牲之精神。特其牺牲也。仍以自我快乐为动机。非于自身快乐以外别有被动之义务也。为快乐而牺牲。肉体方面虽不无苦楚。精神上尽有无限愉快。以其牺牲也。固出于自动的自由意志也。若受外力强迫而为之。则五衷俱痛矣。

  青年乎!汝知汝所受之教育。为为人之教育乎?忠孝节义。全非植根本于汝身。由身外之人。课汝以片面之义务。汝知汝所处之境地。为痛苦之境地乎?自由意志。毫无发展之余地。如知之也。其速决汝大方针曰“为我”。以进于独立自主之途;其速定汝大目的曰“快乐”。以遂汝欲求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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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问如植物其根苦其味甘(英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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