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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


  作者:高一涵

  近者讨论国体之声。震惊中外。饰羊仅存之共和名号。尚在动摇未定之秋。斯篇之论。似可不续。然国体之变更与否。乃形式上之事。不佞所论乃共和国民立国之精神。政府施政之效。其影响不逾乎表面之制度。而政治实质之变更。在国民多数心理所趋。不在政治之形式。昔罗马之初变帝政也。政治尚不离共和;周室之衰也。仁义之道。满乎天下。及春秋已四五百载矣。而其余业遗风。流而未灭。可知立国精神。端在人民心理。人人本其独立自由之良心。以证公同。以造舆论。公同、舆论之所归。即是真正国体之基础。无论其间若何变迁。而探其远果。转在在为吾人精神之资助。若有意玉成。而防其少怠者然。故国体之变更与否。由吾人精神以观。几无研究之价值。吾辈青年责任。在发扬立国之精神。固当急起直追。毋以政治变迁而顿生挫折。令吾人最贵之精神。转役于曲折循环之时势。而为其奴隶焉。则庶几欤。

  不佞此篇所欲述者。乃共和国家之青年对于社会之事。今者通功易事之制兴。公共生活之业起。一自有生以后。盖无一举一动而不息息与社会相关者。生计教育等事业。其最著者也。处独立生计时代。自耕自食、自织自衣。无交易之习惯。故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今则分功协力。为生计之原则。一人之学问、职业。举莫不与社会相需相待。以底于成。孤立营生。微特反天演之进化。抑且危一己之生存。闭门自守之生活。既非今世之所能。则吾辈青年。即应以谋社会之公益者谋一己之私益。亦即以谋一己之私益者谋社会之公益。二者循环。莫之或脱。损社会以利一己者固非。损一己以利社会者亦谬。必二者交益交利。互相维持。各得其域。各衡其平者。乃为得之。故今之为社会谋公益者。第一须取自利利他主义。自利利他主义。即以小己主义为之基。而与牺牲主义及慈惠主义至相反背者也。不佞谨继此分论之。

  何言乎自利利他主义也?社会集多数小己而成者也。小己为社会之一员。社会为小己所群集。故不谋一己之利益。即无由致社会之发达。近世生计学家。以自利心及公共心二者。为指拄生计事业之两大砥柱。所谓自利者。即欲使一己之利益。着着落实。非特不害他人之利益。且以之赞助他人之利益之谓也。所谓公共者。即以为社会一员之我。借公同之事业。而以谋全社会之利益者。遂其一己之生活也。共和国家之人民。互相需待、互相扶持。凡一己所为。莫不使及其效力于全体。各尽性分。以图事功。考其所为。果为自利。抑为利他。举莫能辨。何也。以群己之关系至密。自利即以利他。而利他亦即以自利故也。顾近世国民之自利。绝不与独立生计时代之自利相同。彼之自利。夺他人之利益。窃为己有;此之自利借社会之公益。以遂吾生。彼之自利。与社会之公利分道僻驰;此之自利。与社会之公利同归合辙。彼以行险徼悻为能。故自利实所以败风化:此以同心协力为主。故自利即所以遵德行。此即不佞所以合生计之二大砥柱。而名曰自利利他主义之本旨也。

  何言乎自利利他主义。必以小己主义为始基也。共和国民。其薪向之所归。不在国家。乃在以国家为凭借之资。由之以求小己之归宿者也。国家为达小己之薪向而设。乃人类创造物之一种。以之保护小己之自由权利。俾得以自力发展其天性。进求夫人道之完全。质言之。盖先有小己后有国家。非先有国家后有小己。为利小己而创造国家。则有之矣;为利国家而创造小己。未之闻也。欧洲挽近。小己主义风靡一时。虽推其流极。或不无弊害。然其文明之所以日进不息者。即人各尊重一己。发挥小己之才猷。以图人生之归宿。而其社会国家之价值。即合此小己之价值为要素。所积而成。吾国数千年文明停滞之大原因。即在此小己主义之不发达一点。在上者持伪国家主义。以刍狗吾民。吾民复匿于家族主义之下而避之。对于国家之兴废。其爱护忠敬之诚。因之益薄。卒致国家、社会、小己。交受其害。一至于此。今日吾辈青年。正当努力以与旧习俗相战。以独立自重之精神。发扬小己之能力。而自由、权利二者。即为发扬能力之梯楷。务须互重权利、互爱自由、渝灵启智。各随其特操异秉。而充发至尽。一己之天性完全发展。即社会之一员完全独立。积人而群。积群而国。则安固强盛之国家。即自其本根建起。庶足以巍峨终古。不虞突兴突废矣。国家社会。举为小己主义所筑成。此不佞所以以小己主义为自利利他主义之起点也。

  且不佞所谓小己主义者。有二要义焉:一曰用才;二曰重法。共和国家。为各展才能、无所曲抑之国家。凡有寸长。均当致诸适宜之境以用之。所谓用者。又非授人以进退黜陟之柄。自为皂隶、牛马。供彼颐指气使也。乃己有一分之长。即举而贡献之于社会。无所谦退。亦无所夸张。古之用才。权在君相;今之用才。权在自身。古之怀才者。多待价而沽;今之怀才者。宜及锋而试。怀才于共和国家。而犹待人荐擢。是反主为仆。自侪于皂隶牛马之列。显然自丧其人格。共和国民。不宜若是其贱也。至于共和国家之法。乃人民之公约。用以自治自克者。非他人任意制定。举以束缚吾人者也。吾人所以乐共和而恶专制者。即在欲得此制法机关。自审吾人所利所害所乐所苦之何在。谋自为趋避之计耳。法律果真由人民总意以定。即应绝对服从、绝对遵守。所谓“服从”。所谓“遵守”者。非服从、遵守其形式。须服从、遵守其精神;非因执法者在前。乃勉为自好之士。须于无人察觉之际。而深其自慎之心。惧执法者在前。而始不敢犯者。实寡廉鲜耻。不能自立之辈。乃其所不敢为。非其所不甘为;乃惧他人之察觉。非惧良心之察觉也。夫所谓“人格”者。乃节操之当然。伦理之本然。凡为人类。皆当自知爱护。自知尊重。以副其远于禽兽之实。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者也。违法而不视为人格上之奇辱。乃视为交际上之缺点。不耻无以对己。乃耻无以对人。是即根本上违反小己主义之处。凡我青年。皆当用以自省者也。

  此外尚有背戾自利、利他主义者二事。即牺牲与慈惠是也。凡为社会共通之原则。奉行之者千万人。流传之者千百世。必其则焉。得乎人情之中。放诸四海而皆准。不使一部感其无妄之灾。一部得其分外之惠者。乃克如此。若损其一以利其一。凭一人一时之意气。偶一行之则可。非所望于大公无我。相安相得。区处条理。各适其宜之共和国民也。任侠之徒。愤季世之不平。凭一时之义勇。偶然行此牺牲主义。固足以振起颓废之习俗。激发腐坏之人心。至共和国家。乃合人人之利益以成社会之利益者。人己交际之间。必俱益俱利。乃不违乎社会公益之原则。设损一己之利益以利他人。则一己之利益既丧。即社会利益之一部缺而不完。而所谓利他人者。未必即能为他人之利。即苟能之。然一方弃其所应得者而不得。一方乃取其不应得者而得之。亦绝非相安相得、各适其宜之道。且生计通例。凡大利所存。必其两益。已受勤劳之苦者。即应享勤劳结果之乐。乃克维持一群而不涣。今持牺牲主义。使我尽受勤劳之苦。而勤劳结果之乐。乃尽让他人享之。人人皆思受苦而不思享乐。则享乐之事。将谁甘受之。有苦无乐之世界。其能发育人类者几何?反之。而人人皆待他人勤劳之结果。以供一己之享乐。则勤劳之事。又将谁任之?有乐无苦之世界。其能锻炼人类者又几何?夫人各有所欲。各有所求;自养其欲。自给其求。且以致人人之所欲所求。各安其相适之域。而如量发泄。安行尽利。乃所以利益社会之道。损其一以利其一。则其利也。必有所穷;而其损也。亦必不绝。非大公无私、相安相得、区处条理、各适其宜之共和国民所宜行者也。此牺牲之事。所以尽反乎自利利他主义也。

  复次有慈惠主义。夫社会之利益百端。要皆由勤劳而得。约翰弥尔晚年自叙传中有云:“吾深盼夫无贫无富之社会。为可企及也;吾深盼夫不勤劳者不衣食。举世之芸芸总总。均莫逃此规则也。必尽其勤劳之因。乃获生产百物之果。生产物之分配权。万不可决之于诞生。要当决之于正义。”不佞之引此说。乃取其“不勤劳者不衣食”及“生产物之分配权。应当决之于正义”二语。其立论之旨。非所问也。人之所以可贵者。在有人格。日本浮田博士曰:“人格因勤劳而成立。因勤劳而实现……新道德于凡属有益于社会之勤劳。皆视为神圣。而尊之敬之。视为发育人类之品性。完全人类之人格。所不可或缺者焉。”然则欲保全人人之人格。必令其借服劳之结果。以自遂其生。仰给于他人者。举为丧失人格之事。今抱慈惠主义者。固明明以丧失人格之事。期诸被惠者矣。使之不劳而得财。既反乎生计之原则。其终也必养成被惠者之依赖心。挑动其侥悻之念。而败坏其勤劳之力。且己既以慈惠为仁、为善而行之矣。则被惠者必为不仁、不善。以仁善自居。而以不仁不善之事转加他人。一方受道德之美誉。一方犯不道德之恶名。已非一视同仁者所忍出。期更违生计之原则。而与社会上以莫大之恶害哉。然则共和国家之青年。他日立身之计。惟以勤劳易利益。自保其人格。并以保他人之人格。不以慈惠之名。诱起社会之恶德。斯为中庸之正道矣。

  总之今者既入于社会生计时代。社会利益。乃根基于小己利益之上积合而成者。欲谋社会之公益。必先使一己私益著着落实。乃克有当非然者全其一以丧其一。则社会利益将终古无完全发达之时。德国伯伦知理(Bluntschli.)有言曰:“社会富孕生计、智识之原力。以扶助国家者也。社会不良。则国家之不良随之;社会安宁利达。则国家亦强。故社会者。治安之条件也。"社会与国家之关系。其重要如此。吾国徒以隶于宗法制度之下。垂四千余年。人各重夫一家之私。多不识社会为何物。而“以谋社会公益以自遂其生”之思想。举凋零颓丧。发达难期。遂奄奄至今。日濒于危矣。而犹守宗法制度。奉爱若神。稍一置议。则目为大逆。习俗浸润。狭髓沦肌。法令教育。一时皆难以收效。非人人自悟其非。而以明于中者行于外。持自利利他主义。以振起颓俗。夫固未易言也。语其根源。惟在青年之能改造时势。不为旧说所拘。则庶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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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动者神圣也闲游度日为最卑之人类(英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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