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朱自清 > 诗言志辨 | 上页 下页
三 温柔敦厚(1)


  《经解》篇孔颖达《正义》释“温柔敦厚”句云:

  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

  又释“《诗》之失愚”云:

  《诗》主敦厚。若不节之,则失在愚。

  又释“温柔敦厚而不愚”句云:

  此一经以《诗》化民,虽用敦厚,能以义节之;欲使民虽敦厚,不至于愚。则是在上深达于《诗》之义理,能以《诗》教民也。故云“深于《诗》者也”。

  更重要的是《正义》里下面一番话:

  然《诗》为乐章,《诗》乐是一,而教别者:若以声音干戚以教人,是乐教也。若以《诗》辞美刺讽谕以教人,是《诗》教也。此为政以教民,故有六经。……此六经者,惟论人君施化,能以此教民,民得从之;未能行之至极也。若盛明之君为民之父母者,则能恩惠下及于民。则《诗》有好恶之情,《礼》有政治之体,《乐》有谐和性情,皆能与民至极,民同上情。故《孔子闲居》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是也。其《书》、《易》、《春秋》,非是与民相感恩情至极者,故《孔子闲居》无《书》、《易》及《春秋》也。

  这里将所谓“六经”分为二科,而以《诗》、《礼》、《乐》为“与民相感恩情至极者”;《诗》、《礼》、《乐》三位一体,合于《论语》里孔子的话。而所谓“以《诗》化民”,所谓“在上深达于《诗》之义理,能以《诗》教民”,是概括《诗大序》的意思,《诗大序》又是孔子论“学《诗》”那一节话的引申和发展。所谓“以义节之”,就是《诗大序》说的“发乎情,止乎礼义”,也就是儒家说的“不偏之谓中”(《礼记·中庸》)。《诗》教究竟以意义为主,所以说“以《诗》辞美刺讽谕以教人”;美刺讽谕不离乎政治,所谓“《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就指美刺讽谕而言。

  孔子时代,《诗》与乐开始在分家。从前是《诗》以声为用;孔子论《诗》才偏重在《诗》义上去。到了孟子,《诗》与乐已完全分了家,他论《诗》便简直以义为用了。从荀子起直到汉人的引《诗》,也都继承这个传统,以义为用。上文所分析的汉代各例,可以见出。但“《诗》为乐章,《诗》乐是一”是个古久的传统,就是在《诗》乐分家以后,也还有很大的影响。论乐的不会忘记《诗》。《礼记·乐记》云:

  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阮刻本原作“器”,据《校勘记》改)从之。

  《诗》与歌舞合一。又云:“乐师辨乎声《诗》。”又云:“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谓之乐。”都说的“《诗》乐是一”。论《诗》的也不能忘记乐。《诗大序》云: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前七语,历来论《诗》的不知引过若干次。但这一整段话也散见在《乐记》里,其实都是论乐的。而《诗》教更不能离乐而谈。一来声音感人比文辞广博得多,若只着眼在“《诗》辞美刺讽谕”上,《诗》教就未免狭窄了。二来以声为用的《诗》的传统——也就是乐的传统——比以义为用的《诗》的传统古久得多,影响大得多;《诗》教若只着眼在意义上,就未免单薄了。所以“温柔敦厚”该是个多义语:一面指“《诗》辞美刺讽谕”的作用,一面还映带着那“《诗》乐是一”的背景。这只要看看乐之所以为教,就可明白。《经解》以“广博易良”为乐教。《正义》云:“乐以和通为体,无所不用,是广博;简易良善,使人从化,是易良。”《乐记》阐发乐教最详。《记》云:

  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乐以和通为体”,所以说:“乐者,天地之和也”,“异文合爱者也”。又说:“仁近于乐”,“乐者敦和”。又说:“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又说:“乐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纪,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从消极方面看,“乐至则无怨”,“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中和之纪”的“中”是“适”的意思。《吕氏春秋·适音》篇云:

  夫音亦有适。……太巨太小,太清太浊,皆非适也。何谓适?衷,音之适也。何谓衷?小(原作“大”,据许维遹先生《吕氏春秋集释》引陶鸿庆说改)不出钧,重不过石,大小轻重之衷也。

  “衷”“中”通用。“适”又有“节”的意思。同书《重己》篇“故圣人必先适欲”高诱注:“适犹节也。”又《荀子·劝学》篇道:“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王先谦《荀子集解》云:“此不言乐,以《诗》乐相兼也”),所谓“中声”当兼具这两层意思。杨倞注:“诗谓乐章,所以节声音,至乎中而止,不使流淫也”,大致不错。以上所引《乐记》和《荀子》的话,都可作“温柔敦厚”的注脚,是乐教,也未尝不是《诗》教。

  礼乐是不能分开独立的。虽然《乐记》里说:“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又说:“礼节民心,乐和民声。”又说:“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好像礼乐的作用是相反的。可是说“礼乐之情同”,《正义》云:“致治是同。”又云:

  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

  所以说“知乐则几于礼矣”。“平好恶”是“和”也是“节”;二者是相反相成的。《论语》,有子曰:

  礼之用,和为贵。……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学而》)

  礼也以和为贵,可见“和”与“节”是一事的两面,所求的是“平”,也就是“适”,是“中”。孔子论《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何晏《集解》引孔安国云:“乐不至淫,哀不至伤,言其和也。”是“和”,同时是“节”。又,《管子·内业》篇云: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

  《诗》与礼乐并论;说“敬”,说“节”,说“平正”,也都可以跟《乐记》印证。而“止怒莫若《诗》”一语,更得温柔敦厚之旨。《经解》以“恭俭庄敬”为礼教,《正义》云:“礼以恭逊、节俭、齐(斋)庄、敬慎为本。”恭俭是“节”,庄敬是“敬”;从另一角度看,也是一事的两面。所谓“《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正是“敬”与“节”的表现。古代有献诗讽谏的传统——汉代王式还以《三百五》篇当谏书,《周语》上邵公谏厉王说:“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晋语》六范文子也向赵文子说到古之王者“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惑也)”。《白虎通·谏诤》篇云:

  谏有五:其一曰讽谏,二曰顺谏,三曰窥谏,四曰指谏,五曰陷谏。讽谏者,……知祸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讽告焉。……顺谏者,……出词逊顺,不逆君心。……窥谏者,……视君颜色不悦,且却;悦则复前,以礼进退。……指谏者,……指者,质也,质相其事而谏。……陷谏者,……恻隐发于中,直言国之害,励志忘生,为君不避丧身。……孔子曰:“谏有五,吾从讽之谏。”事君……去而不讪,谏而不露。故《曲礼》曰:“为人臣不显谏。”

  这里前三种是婉言一类,后二种是直言一类;婉言占五分之三,可见谏诤当以此种为贵。而文中引孔子的话,独推“讽谏”,并以“谏而不露”和《曲礼》“不显谏”等语申述意旨。《文选·甘泉赋》李善注:“不敢正言谓之讽”,大概讽谏更为婉曲。《诗大序》云:“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郑玄笺:“风刺”“谓譬谕不斥言”,“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主文”当指文辞,就是所谓“《诗》辞美刺讽谕”。讽谏似乎就是“谲谏”,似乎就指献诗讽谏而言。讽谏用诗,自然是最婉曲了。谏诤是君臣之事,属于礼;献诗主“温柔敦厚”,正是礼教,也是“诗”教。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