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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公安派与竟陵派(2)


  二

  古文家虽抛弃了秦、汉的偶像,却仍搬来了第二批偶像“唐、宋八家”等,以供他们崇拜追摹的目标;依然不曾脱离掉广大的奴性的拟古运动的范围。不过,由艰深而渐趋平易,由做作过甚而渐趋自然,却是较近人情的一种转变耳。真实地完全摆脱了“迷古”的魔障的,确要推尊到公安派的诸作家——虽然他们是历来受到那么鄙夷的不平等的待遇。

  可称为公安派的先驱者,乃是几位独往独来的大家,却不是什么古文作家们。在其间,有三个大作者是应该为我们所记住的——虽然他们也是那么久的被压伏于不公平的正统派的批评之下。

  这三位大作者是:徐渭、李贽与汤显祖。徐渭字文长,山阴人。性狷激。尝入胡宗宪幕中。宗宪死,他归乡里。后发狂而卒(1521~1593)。他天才超轶,诗文皆有奇气,工写花草竹石。尝自言:“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时王、李倡社,谢榛以布衣被摈。渭愤愤不平,誓不入其党。而其所成就,也和王、李辈大异其趣。他的《徐文长集》,至今传诵不衰。诗幽峭,别出途径,不屑屑于摹拟古人的作风。袁宏道谓:“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末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像“远火澹冥壁,月与江波动。寂野闻籁微,单衾觉寒重。”(《夜宿沙浦》)“竹雨松涛响道房,瓜黄李碧酒筵香。人间何物热不喘?此地苍蝇冻欲僵。一水飞光带城郭,千峰流翠上衣裳。”(《新秋避暑豁然堂》)“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青箸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磋买宜兴。”(《某伯子惠虎丘茗谢之》)几无不是新语连绵,奇思突出;其不避俗语、俗物,无所不入诗,已开了公安派的一条大路。

  李贽的遭遇,较徐渭殆尤不幸。贽之被正统派文人们所疾视,也较渭为尤甚。贽字卓吾,号宏甫,泉州晋江人。领乡荐,不再上公车。授教官。历南京刑部主事,出为姚安太守。尝入鸡足山,阅藏不出。被劾,致仕。客黄安耿子庸处。子庸死,遂至麻城龙潭湖上,祝发为僧。卓吾所著书,于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在思想界上势力甚大;当时学者们,咸以为妖,噪而逐之。寻以妖人,逮下通州狱。狱词上,议勒还原籍。卓吾道:“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归为!”遂夺薙发刃自刭,两日而死。在万历间,所著《焚书》,尝被焚二次,清室亦以卓吾所著,列于禁书中,然卒传。在文坛上,卓吾是独往独来的。他无意于为文,然其文却自具一种绝代的姿态。他不摹仿什么古人,他只说出他心之所言。行文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这在明人散文中,已是很高的成就了。他的诗,尤有影响于公安派;什么话都敢说,不惧入俗,不怕陷诙谐。或伤其俳优作态,实则纯是一片天真。像:

  本无家可归,原无路可走。
  若有路可走,还是大门口。

  ——《偈答梅中丞》

  芍药庭开两朵,经僧阁里评论。
  木鱼暂且停手,风送花香有情。

  ——《云中僧舍芍药》

  一别山房便十年,亲栽竹篠已参天。
  旧时年少惟君在,何处看山不可怜!

  ——《重来山房赠马伯时》

  间亦有很平庸的浅陋的篇什,但他决不用艰深,或藻丽以文饰其庸浅。

  汤显祖的诗文,为其“四梦”所掩,很少人注意及之,其实却是工力很深厚的。其散文,不自言有什么宗派,却是极严整、精密的文言文,在所谓“古文”中,也可占一个最高的地位:有抒情的意味很浓厚的小品,也有极端庄的大文章。李贽、徐渭间露粗犷,或显跳踉诙谐之态。惟显祖之作,却如美玉似的无瑕,如水晶似的莹洁,留不下半点渣滓。他的诗也很高隽。屠隆云:“义仍才高学博,气猛思沉,格有似凡而实奇,调有甚新而不诡,语有老苍而不乏于姿,态有纤秾而不伤其骨。”(《绛雪楼集》)帅机谓:“义仍诸诗,聚宝镕金,譬诸瑶池之宴,无腥腐之混品;珠履之门,靡布褐之芜杂。”(《阳秋馆集》)我们只要举一首:

  罅树红无地,岩檐绿有江。
  蝶花低雨槛,鼯竹乱秋窗。
  楚沥杯谁个?吴歌榜欲双。
  崩腾过云影,浥浥片心降。

  ——《龙潭高阁》

  已可知道他们的话,并不是凭空的瞎赞。显祖于王世贞颇为不敬。尝谓:“我朝文字以宋学士为宗。李梦阳至琅玡,气力强弱杂细不同,等赝文尔。”又简括献吉、于麟、元美文赋:“标其中用事、出处,及增减汉史、唐诗字面,流传白下。”可谓反抗拟古运动的一个急先锋。

  同时又有程嘉燧(字孟阳,原为休宁人,有《松圆浪淘集》)、李流芳(字长蘅,有《檀园集》)、娄坚(字子柔,有《吴歈小草》)、唐时升(字叔达,有《三易斋集》)四人,也能诗,而俱住嘉定,被称为“嘉定四先生”。其诗的作风也有异于王、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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