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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南渡及宋的诗人们(6)


  六

  陶、谢并称,然渊明远矣!灵运竞于外物,徒知刻画形状。渊明则是“呕出心肝来”的真挚的诗人。不过在五言的进展上,灵运的地位也是不可蔑视的。钟嵘《诗品》道:“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陵轹潘、左。故知……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颜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道:“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这些话未免于灵运稍涉奢夸。然谢诗像“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连障叠献崿,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晚出西射堂》);“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游南亭》),也并不是什么轻率的篇什。而像“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来人忘新道,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驶,嗷嗷夜猿啼。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登石门最高顶》);“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尤富有自然之趣,不以雕斲为工。他为陈郡阳夏人,后移籍会稽。晋孝武帝时袭封康乐公。刘裕代晋,降爵为侯,起为散骑常侍。少帝时,出为永嘉太守。文帝征为秘书监。撰《晋书》,未就,称疾归。他好为山泽之游。尝与宾客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到临海,从者数百人。人惊疑其为山贼。后被杀于广州,年四十九(公元385~433年)。刘勰谓:“宋初文咏……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在这一方面,灵运诚是功不蔽过的。

  灵运族弟瞻及惠连也并能诗。瞻字宣远,宋时为豫章太守,卒。所作存者不多,罕见才情。而像“夕霁风气凉,闲房有余清。开轩灭华烛,月露皓已盈”(《答灵运》)却也未逊于灵运所作。惠连十岁能属文。元嘉元年为彭城王法曹参军,年三十七卒。有集。灵运尝云,每有篇章,对惠连辄得佳句。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句,大以为工。但在惠连的集中,像“池塘生春草”那样自然的辞语也是很少见的。他的成就,像“涟漪繁波漾,参差层峰峙。萧疏野趣生,逶迤白云起”(《泛南湖至石帆》),已算是很高的了。

  同时又有谢庄的,字希逸。孝武帝时为吏部都官尚书,左卫将军,又领参军将军。明帝时,加金紫光禄大夫,卒。有集。萧子显谓:谢庄之诔,起安仁之尘。其诗却无甚可观的。

  此为《莲社高贤图》的一部分(原图附明板《莲社高贤传》后),传李公时作。乘竹篮者为病足之陶渊明,骑马者为谢灵运。

  颜延之与谢灵运齐名,时称颜、谢。而延之所作,雕镂之工更甚于灵运。延之字延年,琅玡临沂人。性疏淡,不护细行。刘裕即帝位,补太子舍人。元嘉三年,出为永嘉太守。因不得志,作《五君咏》以见意。孝武帝时为金紫光禄大夫,卒。赠特进,谥曰宪。他较好的篇章,像《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侧听风薄木,遥睇月开云。夜蝉当夏急,阴虫先秋闻”,也是很拘促于绮语浮辞之间的。有集。

  与颜、谢鼎立于当时者有鲍照。然名位不显,“故取湮当代”。但照却是一位真实的有天才的作家,其对于后来的恩赐是远过于颜、谢的。齐梁之间,照名尤著。然其险狭之处,挺逸之趣,则继轨者无闻焉。照字明远,东海人。初见知于临川王义庆,为秣陵令。文帝时,选为中书舍人。帝方以文章自高。照惧,乃以鄙言累句自污。时谓才尽。后佐临海王子顼为前军参军。子顼败,照也被害(421?~465?)。有集。钟嵘评他的诗,以为“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杜甫则称之曰:“俊逸鲍参军”。他所作诚足当“俊逸”之评而无愧。在颜、谢作风笼罩一切之下,照的“俊逸”却正是“对症之药”。他喜为拟古之作,像“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代东门行》);“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代放歌行》);“薄暮塞云起,飞沙被远松。……去来今何道,卑贱生所钟”(《代陈思王白马篇》),这些,都不仅仅是“拟古”而已,和左思的《咏史》,是同样的具有更深刻的意义的。而《松柏篇》,拟傅玄者,尤为罕见的杰构:“事业有余结,刊述未及成。资储无担石,儿女皆孩婴。一朝放舍去,万恨缠我情……墓前人迹灭,冢上草日丰,空林响鸣蜩,高松结悲风。长寐无觉期,谁知逝者穷。”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尤极沉痛。《拟行路难》十八首,几乎没有一首不是美好的:“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阳春妖冶二三月,从风簸荡落西家。西家思妇见悲惋,零泪沾衣抚心叹”;“剉蘖染黄丝,黄丝历乱不可治。昔我与君始相值,尔时自谓可君意”;“君不见枯箨走阶庭,何时复青著故茎;君不见亡灵蒙享祀,何时倾杯竭壶罂。君当见此起忧思,宁及得与时人争!”这些,也都是爽脆之至,清畅之至的东西,又何尝是什么“危仄”!他的五言诸作也风格遒上,陈言俱去,像《赠故人马子乔》:

  寒灰灭更燃,夕华晨更鲜。
  春冰虽暂解,冬水复还坚。
  佳人舍我去,赏爱长绝缘。
  欢至不留日,感物辄伤年。

  又像“严风乱山起,白日欲还次”(《冬日》),“寐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此上非我上,慷慨当诉谁”(《梦归乡》)之类,又何尝是什么“危仄”!

  同时,更有袁淑(字阳源,阳夏人,元嘉末,被杀),王微(字景玄,琅玡人),王僧达(琅玡临沂人,孝武时为中书令,被杀),吴迈远(他每作诗,得称意语,辄掷地呼道:曹子建何足数哉!)诸人,皆有诗名,而篇章存者不多,未足以见其风格。又有汤惠休者,字茂远,初入沙门,名惠休。孝武令还俗。位至扬州刺史。《诗品》道:“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颜延之却薄惠休诗,以为“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唯其邻于委巷中歌谣,故尚富天真之趣。他的诗多为艳曲,且多为七言者,是很可注意的。七言诗在这时,当已在“委巷歌谣”里发展着的了!姑录他《白纻歌》一首,以见这种七言诗的一斑:

  少年窕窈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
  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女作家鲍令晖为鲍照妹。《诗品》称其诗:“往往崭绝清巧,拟古犹胜,唯百愿淫矣。”她所作都为恋歌,像《寄行人》:“桂吐两三枝,兰开四五叶,是时君不归,春风徒笑妾”,也甚近于“委巷歌谣”。

  参考书目

  一、《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张溥编,有原刊本,长沙翻刊本。
  二、《古诗纪》 明冯唯讷编,有原刊本。
  三、《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铅印本。
  四、《诗品》 梁钟嵘编,有《历代诗话》本;《诗品注》有陈延杰编(开明书局)及古直编的数种。
  五、《文选》 梁萧统编,有胡克家仿宋刊本,《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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