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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2)


  二

  这是不能忘记的一天!这是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刻!

  在民国二十七年五月的一天晚上,陈乃乾先生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苏州书贾某君曾发现三十馀册的元剧,其中有刻本,有钞本;刻本有写刻的,像《古名家杂剧选》,有宋体字的,不知为何人所刻。钞本则多半有清常道人跋。我心里怦怦的跳动着,难道这便是也是园旧藏之物么?我相信,一定是此物!他说,从丁氏散出。这更证实了必是旧山楼的旧物。丁氏所云“匆匆归赵”,所云“云烟一过,今不知流落何所”,均是英雄欺人之谈。我极力的托他代觅代购。他说,也许还有一部分也可以接着出现。

  当时,我只是说着要购藏,其实是一贫如洗,绝对的无法筹措书款。但我相信,这“国宝”总有办法可以购下。我立即将这好消息告诉在汉口的卢冀野先生和在香港的袁守和先生。第二天下午,我到来青阁书庄,杨寿祺先生也告诉我这个消息,说有三十多册,在唐某处,大约千金可以购得;还有三十馀册则在古董商人孙某处,大约也不过千四五百金至二千金可以购得。他已见到此书。这消息是被证实了。我一口托他为我购下。虽然在战争中,我相信这二三千金并不难筹。

  这一夜,因为太兴奋了,几乎使永不曾失过眠的我,第一次失眠。这兴奋,几与克复一座名城无殊!

  第二天,一见到几位同事,便托其设法筹款。很高兴的,立即筹到了千金。这温厚的同情与帮助,是我所永远不能忘怀的。当天下午,便将此款交给了杨寿祺先生。他一口答应说,明天下午可以从唐某处取得此书三十馀册来。

  我立即又作一札告诉袁守和先生,说这部书大约三千金可得;不知北平图书馆有意收购没有。

  渴望的等待,忘情的喜悦,与“万一失之”的恐惧,交战于心,又是一夜的不能入睡。

  不料,第二天下午,到了来青阁书庄,那“恐惧”竟实现了!杨君说:他去迟了一步,唐某处的三十馀册,已以九百金归之孙君了。此书成了完璧,恐怕要涨价不少。同时,并以原金还给我。

  没有那样的“失望”过!像熊熊火红的热铁突然抛入水中一样。垂得而复失之,格外的令我难过!想望了十年的东西,一旦失之交臂,这懊丧,这痛苦,是足够忍受的。这一夜又患了失眠。

  明天一早,苦笑的把原金还给了同事们,说,恐怕永远的不会买到此书了,惟一的希望是,此“国宝”不至出国。

  守和从香港回了信,说北平图书馆决定要购下此书。三千之数,他可以设法筹措。我苦笑的把这信塞到抽屉里去。

  如此的过了好几天,终日在“失望”的苦痛煎熬里。任怎样不能忘怀于此书。十年不能忘于心,不能忘于口的,难道一旦将得之,竟还能听任其失之交臂么?

  我相信,必有办法可以得到它;任用多少的力量与金钱都不计,必有办法可以得到它!

  又晤到了乃乾先生,又提起了此书。他说,古董商人为孙伯渊君。此书成了全璧后,孙君侍价而沽,所望甚奢,且声言此时决不出售。且甚珍秘,不令人见。

  乃乾和孙君是熟友。我再三的托他去问价,并再三的说,必定有办法筹款。

  隔了两天,乃乾告诉我说,再四与孙君商议的结果,他非万金不售;且须立刻商妥,否则,将要他售。

  我又燃起了希望。肯售,且有了价格,这事便又有些眉目了。这一天,立刻我发了两个电报,一致守和,一致冀野,说及其价格。守和在第二天,便回电说,他那里只好“望洋兴叹”。筹款实在不易。我的希望去了一半。到了第三天,冀野却回了一电,说:决购,并要我去议价。他在教部办事;对于元剧的狂热,和我有些相同。

  我恢复了“希望”,恢复了兴奋,立刻找到乃乾商谈此事。乃乾说,恐怕不易减少价格。但经过了三天的议价,终于以九千金成交。我立即电告冀野。同时仍向同事们先筹款千金,作为定洋;约定在二十天以内,将全款付清。

  时间是五月三十日,天色有些阴沉沉的,春寒还未尽去。我偕乃乾持千金至孙君处,签定了契约。在这时,我方才第一次见到了原书!一册又一册的翻阅着。不忍释手;不忍离目。每册有汪阆源藏印。首册有黄荛圃手钞目录,多至三十九页。几乎每册都有清常道人的校笔及跋语。何小山也曾细细的校过。钱遵王却只留下了数行的钞补的手迹。董玄宰也有跋四则。到了这时,此书的授受的源流方才皎然明白。原来所谓也是园藏者,只不过是其中受者授者之一人而已,实应作脉望馆钞校本。黄目总名作《古今杂剧》,不知为谁氏所命名。除刻本外,钞本多半注明来源;或从内本录校,或由于小谷本传钞。刻本只有二种,一为《古名家杂剧选》本,一为息机子《杂剧选》本。此书的钞校为万历四十二至四十五年间,恰在臧氏《元曲选》刊行于世的时候,故所收独不及臧选。

  黄荛圃尝自夸所藏词曲甚富;但通行本《士礼居题跋记》所载词曲寥寥无几。今见此书首册黄氏手钞所藏曲目及跋,始知“学山海之居”中所庋藏词曲,果不下于“词山曲海”之李中麓也。

  这六十四册的宝库,包含钞本、刻本的元明杂剧二百四十二种,几乎每种都是可惊奇的发现;即其名目和臧选及其他选相同,而其文字间也大有异同。较之往日发现一二种杂剧即诧为奇遇者,诚不禁有所见未广之叹!

  我有充足的勇气措置这事;我接受了这契约。这书的价值决非数字所能表示的。我最恨市贾的把“书”和“金钱”作相等的估计。无数的古籍、名著决不是区区金钱所能获致的。以古香古色的名著较之金钱,金钱诚如粪土。我获见此书,即负契约上的一切损失也愿意。

  两个星期过去了;因为内地汇款的困难,还是没有什么消息来,只来了一个电报,叫设法在上海筹款于限期内付出。仍依赖了同情与友谊,我居然筹到了借款,而在限期内将书取回。——这借款过了两个多月方才寄到归还。

  这“书”是“得其所”了,“国宝”终于成为国家所有。我的心愿已偿。更高兴的是,完成这大愿的时间乃在民族的大战争的进行中。我民族的蕴蓄的力量是无穷量的,即在被侵略的破坏过程中,对于文化的保存和建设还是无限的关心。这不是没有重大的意义!这书的被保存便是一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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