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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魏太太道:“你拿爱斯的人,先说话呀。”

  罗太太笑道:“我还没有筹码呢。”

  魏太太便在面前整堆的子码中,数了十来个送过去,因道:“这是三万,先开张吧。”

  罗太太有了好牌,又有了筹码,她已忘记了家里有什么事,今晚上必须渡江回家,至于魏太太的丈夫被法院逮捕去了,这与她无干,自是安心把唆哈打下去。

  这晚上,魏太太的牌风甚利,虽有小输,却总是大赢。每作一次小结束,总赢个十万八万的。因为在场有男客也有女客,赌过了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大家既不能散场回家,朱公馆又没有可以下榻的地方,只有继续地赌了下去。赌到天亮,大家的精神已不能支持,就同意散场。魏太太把帐结束一下,连筹码带现款,共赢了四十多万。朱四奶奶招待着男女来宾,吃过了早点,雇着轿子,分别地送回家去。

  魏太太高兴地赌了一宿,并没有想到家里什么事情。坐了轿子向回家的路上走着,她才想到丈夫已是被法院里传去了,而男孩子又生了病。转念一想,丈夫和自己的感情,已经是格格不入,而且他又是家里有原配太太的人,瞻望前途,并不能有一点好的希望。这种丈夫,就是失掉了,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孩子,这正是自己的累赘,假如没有这两个孩子,早就和魏端本离开了。自己总还是去争自己的前途,若惦记着这个穷家,那只有眼看着这黑暗的前途,糊里糊涂地沉坠下去。管他呢,自己作自己的事,自己寻求自己的快乐。这么想着,心里就空洞得多了。

  轿子快到家了,她忽然生了一个新意念:这么一大早,由外面坐了轿子回来,知道的说是赌了一宿回来了。不知道的,却说整晚在外干着什么呢,尤其是自己家里发生着这样重大变化的时候。这个念头她想着了,立刻就叫轿夫把轿子停了下来。她打开皮包,取出了几张钞票,给轿夫作酒钱。然后闪到街上店铺的屋檐下,慢慢儿地走着,像是出来买东西的样子。

  于是走到一家糕饼店里去,大包小裹,买了十几样东西,分两只手提着。她那皮包里面满盛着支票和钞票,她却没有忘记。将皮包的带子挂在肩上,把皮包紧紧夹在肋下,她沉静着脸色,放缓了步子,低了头走回家去。前面那间屋子,倒是虚掩了门的,料着屋子里没人,自己的卧室里却听到杨嫂在骂孩子,她道:“你有娘老子生,没有娘老子管,还有啥子希奇,睁开眼就跟我扯皮,我才不招闲喀,晓得你的娘,扮啥子灯啰!”

  魏太太听了这些话,真是句句刺耳。在那门外的甬道里呆站了一会,听到杨嫂只是絮絮叨叨地骂下去,若冲进屋子去,一定是彼此要红着脸冲突起来的,便高声叫着杨嫂,而且叫着的时候,还是向后倒退了几步,以表示站着很远,并没有听到她的言语。杨嫂应着声走了出来,望了她先皱着眉道:“太太,你朗个这时候才走回来?叫人真焦心啰。”

  魏太太道:“让人家拖着不让走,我真是没有办法。”说着,把手上的纸包交给了杨嫂,走进房去。却看到男小子渝儿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被子,只露了一截童发在外面。便问道:“孩子怎么了?”

  杨嫂道:“昨天就不舒服了,都没有消夜,现在好些,困着了,昨晚上烧了一夜咯。”

  魏太太将两手撑在床上,将头沉下去,靠着孩子的额头,亲了一下。果然,孩子还有点发热,而且鼻息呼咤有声,是喘气很短促的表现。因向杨嫂道:“大概是吃坏了,让他饿着,好好地睡一天吧。”

  杨嫂站在一边,怔怔地看了她的脸色。因道:“小娃儿点把伤风咳嗽倒是不要紧。先生在昨日早上让警察兵带到法院里去了,你晓不晓得?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来,也应当打听打听才好。”

  魏太太放下皮包,脱着身上的大衣,一面向衣钩上挂着,一面很不在意地答道:“我知道了,那有什么法子呢?”说着,打了个呵欠,因道:“我得好好地先睡一觉。”

  杨嫂见她的态度,竟是这样淡,心里倒不免暗吃一惊,可是她立刻也回味过来了,淡淡一笑。

  魏太太正是一回头看到了。脸色动了一动,因道:“一大早上,法院里人,恐怕还没有上班。我稍微睡几小时,打起精神来,我是应当去看看。”说着,把放在桌上的皮包,打开来,取出一万元钞票来,轻轻向桌子角上丢着。因笑道:“拿去吧,拿去买两双袜子穿吧。”

  杨嫂看到千元一张的钞票,厚厚一叠。这个日子千元一张的钞票,还是稀少之物,估量着这叠钞票,就可以买一件阴丹大褂的料子,岂止买两双袜子呢?这样地想明白了,立刻就嘻嘻地笑了。

  魏太太道:“拿去吧,笑什么,难道我还有什么假意吗?”

  杨嫂说声谢谢,把钞票在桌子角上摸了过去。笑问道:“太太赢了好多钱?”

  魏太太眉毛扬了起来,笑道:“昨晚上的确赢得不少,四十万。魏先生半年的薪水,也没有这多钱。老实告诉你,我是不靠丈夫也能生活的。”

  杨嫂想着,你有什么本事,你不就是赌钱吗?一个人会赌钱,就可以不靠丈夫生活吗?然而她还对了太太笑道:“那是当然吗!你是最能干的太太吗!一赢就是四五十万,硬是要得!”

  魏太太笑道:“这话又不对了,难道我一个青年女人,还去靠赌吃饭?不过这是一种交际场上的应酬。在应酬场上,认识许多朋友,我随便就可以找个适当的工作。”

  杨嫂笑道:“太太,你也找事做的话,顶好是到银行里搞个行员做。在银行里作事,硬是发财喀。”

  魏太太坐在床沿上,把皮包里的钞票,都倒在床上,然后把大小票子分开,一叠叠地清理着。杨嫂看魏太太在清理着胜利品,悄悄地避嫌走开了。魏太太也没有加以注意。

  魏太太把票子清理完了,抬起头来,却看见女儿小娟娟挨挨蹭蹭地,沿着床栏杆走了进来。她蓬着满头的干燥头发,眼睛睫毛上,糊了一抹焦黄的眼眵,她那上嘴唇上,永远是挂着两行鼻涕的,今天也是依然。今天天气暖和些,她那件夹袄脱去了,只穿那件带裤子的西服,原来是红花布的,这已变成了淡灰色的了。她将个食指送到嘴里衔着,瞪了小眼睛,望了母亲走了来。

  魏太太叹了口气道:“小冤家,你怎么就弄得这样脏哟!回头我给杨嫂五万块钱,带了你去理回发,买套新衣服穿,不要弄成这小牢犯的样子。”

  魏太太说出了小牢犯这个名词,她才联想到娟娟的父亲,现在正是牢犯。心里到底有点荡漾,她发呆在想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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