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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订约不忘典裘供小叙 结交有术敷粉发奇谈(2)


  乌泰然道:“不是那样说,夜深的时候,一个人经过好长的街道,究竟是很寂寞的。寂寞的极端,也就可以解释着是害怕。”

  露斯笑道:“如此说法,或者可通。那也没有什么困难,人情作到底,请你送我回家去就是了。不知道你肯送吗?”

  乌泰然连连答应道:“一定送,一定送,若是不送,我就不算人。我和你也交过两三个月朋友,我对你说话,失过多少次信呢?”

  露斯笑道:“我不是说你失信,因为到了那夜深,你也是急于要回家的,哪抽得出工夫来送我哩?”

  乌泰然道:“今天晚上,我倒是有一篇文章要写一写。但是为了送你回家,我不妨把写文章的时期,压下去一二小时,今天晚上的月色,一定是好的,你若是高兴的话,我可以陪你踏月回去。长安街两边的树木,长得青郁郁的,马路平坦坦的,慢慢地走回去,是非常舒服的。”

  露斯道:“不行,我就走不动的,要我由东城跑到西城去,那可要我命的,罢罢罢,你不送我……”

  乌泰然听她这样说,深怕她连电影都不去看,可把既成之局打破,未免可惜。因道:“我不过是这样譬方着说,散了电影以后,已是十二点钟了,何至于再和你慢慢地走回去呢?我自然是雇车送你。”

  露斯原是不大高兴,经乌泰然这一阵恭维,心里就痛快了许多。因笑道:“今天是要你给我介绍一个朋友的,怎么倒要你花上许多钱?又要耽搁许多时候的工夫。”

  乌泰然笑起来道:“那是哪里话呢?我就怕你不赏脸呀。”

  于是喜气洋洋地和露斯谈笑起来。到了喝咖啡之后,料着露斯是不吃不喝的了。不过心里还想作点人情,就问道:“还要点什么吃?”

  本来露斯也就不想再要什么了,因他如此一问,便想着若是不要,倒显得我这人受一点小惠就知足了,那如何使得?因道:“吃了油腻的东西,倒用得着两口烟,叫茶房来盒大炮台烟吧。”

  乌泰然问了人家的话在先,等到人家要了东西,可不能含糊过去,只得叫茶房拿盒大炮台来。

  露斯将烟接到手,抽出一支来,乌泰然早拿着火柴,擦了一根,走到露斯面前,给她点着。露斯将烟伸过来,就着火柴头上的火焰,含着微笑吸上了。可就和他点点头道:“劳驾。”

  乌泰然见她的态度如此之好,心里也是痛快的,于是自己也就拿了一根烟出来,自己划着火柴吸上了。自己本来没有烟瘾的,这样吸,也无非是在高兴的头上,拿来助兴。而且这烟在番菜馆里,总得合四五毛钱,一根烟就是四五分了。烟味究竟如何,总要细细地咀嚼,不可大意过去了。正是这样盘算着,露斯只抽了那烟小半截,却放下了。乌泰然笑道:“平常不曾看到密斯魏抽烟,你真有瘾吗?”

  露斯笑道:“我哪里有烟瘾,闹着好玩罢了。”

  说时她将那大半截烟卷,索性向痰盂子里一丢。只听痰盂子里嗤的一声,大概有两三分钱,就是这下丢去了。乌泰然想着,你倒说得好,给我闹着玩,一下子就玩去了四五毛之多,要是这样耗费,那真有些受不了。当时烟已丢了,也没法子挽回,只好罢了。一会儿茶房开了账来,乌泰然接过来一看,却是四块多钱,拿一张五元票给茶房,连小账就不能全够。在女朋友面前,不愿现出酸涩的样子来,只得掏出一块钱来让茶房破了,另给几毛小账。这样一算不要紧,当来的七块钱,只剩一块多了。心想赶快离开这花钱的地方吧,她再要玩一个花头,我就无法出门了。

  出得门了,把上东安市场的念头,也改了。那里什么东西都有,若是依着女子需要的东西论起来,恐怕带五百块钱去,也不定能走出大门。因道:“密斯魏,不要上市场吧,那地方烦躁得很,全是些又忙又俗的人在那里踱来踱去。依着我,还是到公园里去走走吧。”

  魏露斯本也不一定要上市场,就依了他的话,一路上公园来。

  到了公园里,乌泰然道:“公园这种地方,本是风雅之区,根本上就不应当卖茶卖酒。你看那柏树林子里,乱七八糟,摆上那些桌椅,俗不可耐。”

  露斯笑道:“咱们不要批评,我知道你是不愿意上茶馆作东,对不对?”

  乌泰然心里打着这个哑谜,以为总可以省去自己一元八角的茶资。不料谜面刚一说出,就让人家猜着了。只得笑道:“那更是笑话了。这些茶馆的茶叶都不大好,要不然,我们光喝汽水吧。”

  露斯笑道:“干吗又喝汽水,先还没有喝够吗?我是和你开玩笑闹着玩的。”

  乌泰然原是想着,她真要上茶座的话,我陪着她去,反正把上电影院的钱省下来,也就够开销的了,所以豁出去了索性请她喝汽水。不料天下事真有意想猜不到的,自己作一个大方,不料她反而退缩起来,给自己把这笔钱省了。因笑道:“密斯魏,你看我这人怎么样?总不是一种无聊的滑头吧?有些人对于女宾,总是二十四分谦恭。可是谈到两性的真谛,他一点也不懂。我就不然,有什么程度,就做什么程度。譬如我今天学校里发了薪水,我可以请你吃大菜,就请你吃大菜。过两天薪水用光了,我没有力量做东,老实不客气,我就说不能做东。这样子办,我不敢说这就是老实,反正我这人总是死心眼儿的交朋友,就是不讨朋友的喜欢,总也不用欺诈的手段。密斯魏,你这人实在不错,要人请就要人请,不要人请,就不要人请,省了许多无味的虚套话,这就好。我一生没有别的长处,就是不肯恭维人,不是那样真有十二分好的人,我决不恭维他一个字的。”

  露斯望了他的一眼,未加深辩,向他一笑。说着话就在公园里面兜了两个圈子。

  露斯走累了,一掉头就在路边树底下一张露椅上坐了。这里正是树林深处,靠近墙的一段小路边,除了望着隔树林外,有一对一对的男女,络绎于途而外,这身边并没有一个人影子,地方是十分的寂静了。乌泰然和她说话时,只管向远处绕着弯,绕到这里来。明知道这里有一张露椅,可是不便先行坐下,以至于在女友面前失礼,现在看露斯毫不客气,倒先坐下了,就道:“只顾说着话,我们绕了几个圈子。”

  不住地用拳头去捶着腿,也就趁势坐到露椅上来。露斯道:“什么?走这样一点道儿,你会受累得坐下来,你真不如我了。”

  乌泰然不说什么,却对了她一笑,两只眼睛,几乎合成了一条缝,露斯看他,嘴撇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咳嗽了两声。乌泰然道:“密斯魏,像你这样一个人,正应该求学,为什么倒急于找事?”

  露斯叹气道:“无非是受了经济的压迫。”

  乌泰然道:“那差不多,设若你个人的学费有了着落,家庭的经济问题,还有没有牵涉呢?”

  露斯忽然听到他提出这个问题来,似乎不能无故而至,便道:“你为什么问这个话,你能帮我一点忙吗?”

  乌泰然道:“这话我不敢说定,反正我有这一点心事罢了。我不知道你的环境怎么样,所以我也不敢胡说。”

  露斯道:“我的环境,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家里不但不能供给我的学费,连零用钱早就没有法子管了。我若是能够自己找出学费来,家里总算轻了一场累,何至于还把家庭的经济问题来干涉我呢。可是我要读书,不光是缴了学费,就算完事的。此外还有许多附带的用费,我都不能不预筹一下的。不然,到了上课的日子,车钱没有,点心钱没有,甚至于连笔墨钱都没有,我哪里有心去读书呢?所以我对于读书这件事,非常的消极。”

  乌泰然道:“如果你肯接受我帮忙的话,我想这一点事情,我还敢负责任,承担下来。但是不知道你家庭同意不同意?”

  露斯听他说得这样恳切,就不由得笑了。因道:“有这样好的事,我家里为什么还不同意?”

  乌泰然望着她,也是微微一笑。才说道:“现在社会上的人心,都是自己怎样,也猜人家怎样,我无条件地帮助你读书,人家不疑惑我抱什么野心吗?在未说这话以前,连你也会疑心到我的。所以我早把一句要告诉你的话,一直耽误到现在,我还不敢说出来。我不料你倒是这样很诚恳的接受的。”

  露斯听他如此说,分明是十分诚恳帮忙的了,心下很喜欢。便道:“你若是愿意帮助我缴学费,我为答复你的盛意起见,我就不找事了。今天你约的前途既是没有来,也就不必再约了。我现在是决定了意思,专门念书。”

  乌泰然对于她读书不读书,倒没有什么关系,惟有她说不必找前途了,这倒是如释重负,便道:“好极了。我一定尊重你的意思。今天咱们且乐一天,明天我和你从长商议。”

  两人商议了一阵,都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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