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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订约不忘典裘供小叙 结交有术敷粉发奇谈(1)


  乌先生出门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这笔开支。先去找了两个手头宽裕一点的朋友,不料事情不凑巧,都不在家。这也无法,只好回去。却也是人无绝路,却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带课学校的会计,一把拉着,同站到马路边下,因半鞠着躬笑道:“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明天我有一点燃眉之急,想和你通融十块钱用一下子。”

  会计先生最怕这一着,凡是教职员,特意找着他,或是发狠,或者陪笑,都不免于伸手。因为向例会计是兼出纳的。但是这是学校里的事,若是在大街上,却不用得提防这一着。现在不料乌泰然会突然碰到,开起口来。因笑道:“乌先生你难道因为我是个会计,就走到哪里身也会带着钱吗?”

  乌泰然笑道:“这个没关系,我本打算明天早上到学校去的时候,再去看你的。因为这里碰到了你,我就先对你说一句。这个忙,我务必要你帮一帮的。”

  会计因他拦住了去路,料想是不答应不行,便笑道:“好在是十块钱的事情,明天我总给你想点法子。”

  乌泰然听他如此说,总算答应了,这才告别而去。

  可是回家以后,总还有些不放心,次日一早,就跑到学校里去找会计。不料这会计说话,有点不顾信用,这天早上,他竟没有到学校来。乌泰然昨晚上就算着,除了请客之外,还有几块钱富余,可以买点东西送露斯。今天一日,要过个十分痛快而又甜蜜的日子。现在会计不在这里,钱落了空,自己所想得的乐趣,完全落空了。向学校里各处打听,都说他今天有事,到董事长家里去了,恐怕十二点以前,不能回来。乌泰然一听,更为着急。若是十二点钟回来,他还是没有钱,那就要到别处去找钱,也是赶不上四点钟的用。为慎重起见,还是另想别法吧。他踌躇了一会,走到学校门口,复又回来,还是到会计室门口,徘徊了一阵,复问了问听差,只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乌泰然一想,学校里的会计,是大家的粮食行,照例是不应该出门的。就是出门,也不应该一去几点钟。我若是这学校的校长,纵然不免除他的职务,也要当面申斥他几句。这实在没有法子,只得走出门来,雇了车回去。

  乌泰然是兄弟五人的家,除了各人衣服零用是自备而外,家里房饭用度,却是公摊的。他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妙计,因他大哥收入宽裕点,钱周转不过来的时候,就由大哥垫出来,然后大家再将款子摊还他。好在他大哥抱定了上当只一回的目的,若是这次垫了款收不回,他就不再垫款了。大家怕回家来吃不着饭,也不敢折他的烂污。这时趁他大哥在家,便向他笑道:“刚才我在咱们粮食行门口过,他们掌柜的找着我说,我们的米钱和面钱,得给他了。”

  他老大就道:“什么话,我昨天亲自把钱送给他掌柜的手里,怎么今天又和我要钱?”

  乌泰然一听,不由脸上一红。他哥哥想起来了,将手点着他道:“老五,你是又要请女朋友,没筹着款,打算在我这里想法子吧?”

  乌泰然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口里说着,他那小黑脸儿一红,可就变成了紫色,便溜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说着乌泰然到了屋子里,先向炕上一倒,慢慢儿地转着念头。这真是糟糕,划计已经想好了,客也约定了,钱还是没法筹,难道就这样对人失信了事吗?自己仰面躺在床上,不免睁了两眼向屋子四周看去。忽然跳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

  于是把床头边一只木箱子打开,将里面所有的衣服,一件件拿了出来,重新展开看看。可是到了现在,有点埋怨自己了。平常作衣服,要爱个漂亮,总是作西服。一时想在钱上打算,拿衣换钱去,这就发生了困难。西服要合身腰的尺寸,卖是没人要,当是当店里不收。仅仅只有一件八成新羊皮袍子,还可以拿去当。于是把那件皮袍子提起抖了两抖。然后折叠着,用一块白布,紧紧地包裹了。盖好了箱子,先定了一定神,跟着就偏了头听听外面,哥嫂们有什么话没有。后来外面声音是寂然的,这就把包袱一夹,侧了身子,就向外面跑去。口里还念道:“呵!这书真沉,我简直提不动。”

  一个劲儿地直跑到大门外去。

  在这大门外,停着很多人力车子,就一拥向前,把他包围着,问道:“五爷,上哪儿?我拉去吧,特别加快。”

  乌泰然道:“我就到胡同口上洗染坊去,要车干什么?”

  车夫见他说不要车,自然也就算了。可是那些未曾抢上前的车夫,见抢上前的车夫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在后面发笑。乌泰然提了包袱,听到车后有笑声,以为是人家笑他当当,越发不好意思。提着脚,赶快走了几步,转过这个胡同去。所幸走了不远,就有一家当铺,站在当铺门口,正待要去,顶头却遇到两个朋友,便迎上前招呼道:“到我家去坐坐吗?我把两件衣服送到洗染房去取点油迹,马上就回来的。”

  两个朋友谦逊了两句,自过去了。

  乌泰然也像并不知道当铺就在面前似的,提了包袱,只管走了过去。走过一截路,有一个横胡同里有个穿堂门,正是通到当铺栅栏子门里又出去的。于是走到穿堂门口,只当是个过路人走了进去,这才到了当铺里。将衣服向柜上一送,柜上人仔细看了看,又向乌泰然看了看,见他是个中流以上的人,便道:“给你写四两银子吧。”

  乌泰然道:“合多少洋钱呢?”

  店伙道:“有五块多呢。”

  乌泰然道:“不行,那怎够用,你给我凑上八块钱吧。”

  店伙又不肯,说来说去,当了七块钱。倒正合了乌泰然估计的价值。将钱到手,当票子叠好,放在裤子的小口袋里,所有几张钞票,放在皮夹子里装着。装停妥了,不肯走大门出来,依然由穿堂门边回,在附近地方,找了一家理发馆去刮了一个脸。刮脸之后,也就到了三点多钟了,于是从从容容地到番菜馆来。

  坐了不多大一会,魏露斯就来了。她一进雅座,并不见屋子另外有个什么前途,只见乌泰然道:“我昨天一回家,就和他打电话,约好三点半钟,到他家里去邀他的。今天上午,他回了我一个电话,说是不必等他,他还有点事,准四点钟来,大概也就快到了。叫茶房先开瓶汽水来喝一喝吧。你要哪一种的?”

  露斯见他说得那样自然,心想也许是事实,便坐下来同喝汽水,好在乌泰然的话非常之多,倒不感到寂寞。两瓶汽水喝完了,已经快到五点钟,约的人还不曾来。露斯道:“怎么还不见来?你能催一催吗?”

  乌泰然道:“让我去打电话,也许来了呢。”

  他说着,果然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到书铺子里去,问新出版的杂志,到了没有。打完了电话,回座告诉露斯道:“阔人儿的事真难说,他还不曾回家呢,今天算我专请你一个人吧。”

  露斯虽然不高兴,然而这是前途托大,不肯来,以乌泰然而论,他总算卖力,不能怪他。他既是说算是专请一次,不便拒绝。而且也没有进了馆子,不吃就走之理。只得笑道:“这倒叨扰你了。”

  乌泰然笑道:“我们这样的朋友,谁吃谁一餐,也不算什么,叨扰二字,从何而起?”

  于是向茶役招了招手,让他拿了菜单子来,乌泰然将菜牌子看了一看,觉得没有哪一样不可吃,只看了一看,站起来双手便将菜单子递给魏露斯看。

  露斯就和他不同了,二个菜单一汤四菜,就换了三样,最后点了一样,又要换冰其淋。茶房见她把莱单子几乎全盘推翻,虽是不敢说什么,然而脸上总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露斯也知了,却装了不瞧,因笑对乌泰然道:“这家番菜馆已经是很有名的了,可是一和真正的外国菜馆子一比,就差远了。昨天我和几个朋友在北京饭店吃晚饭,我们连菜单子也没有看,就让他开来,觉得很是合味呢。”

  说到这里一看茶房,已经走开了。便接着道:“他们还大闹香槟酒呢。”

  乌泰然虽然没有喝过香槟酒,可知道价钱贵得厉害,大概再当上一件皮袍,也不够两人喝。便笑道:“要喝香槟酒,除非到北京饭店去。中国番菜馆子,哪里预备得起,就是预备着,那也只好让外行去喝的。这山海关的汽水,倒是不错,叫他们拿一瓶来好不好?”

  露斯道:“干吗拿一瓶,要喝就各喝一瓶。”

  乌泰然心里想着,两客饭是三块,汽水二毛一瓶,喝两瓶一共四毛,倒不会恐慌,就慨然答应了。茶房开了两瓶汽水,一人面前倒一杯。露斯只喝了一口,摇摇头道:“太辣太辣,我受不了。”

  见茶房立在身边,便问道:“你这儿有沙土水吗?”

  茶房道:“有,给您开一瓶。”

  乌泰然瞧了茶房一眼,也没说什么,一转身茶房就拿了两瓶沙土水来了。乌泰然正拿着刀子挑了玫瑰酱,向一块面包上乱涂。一见之下,一只手拿着刀子,一只手拿着面包,一齐向空中乱摇。口里又嚼着几块冷菜,一时说不出话来,先哼了几声。茶房问道:“先生,您不要这个吗?”

  乌泰然使劲一下将口里的食物,吞将下去。然后才道:“不是全不要。我不喝沙土水的,你只开一瓶就得了。”

  茶房道:“您喝啤酒吗?”

  乌泰然脸一红道:“要喝,我们自然会说,你麻烦什么?我们只两个人,能喝多少呢。”

  露斯见他有些不乐意的样子,也就不说什么,立刻沉默起来。吃过了两个菜,二人都不曾说一句话。

  乌泰然先是觉得露斯有些开玩笑,开了汽水来不喝,又要喝沙土水,心里不高兴,可是两分钟以后,他又以为要尊重女权,不能为朋友多喝一瓶汽水就得罪她,因道:“密斯魏今天还有事吗?吃过饭,我们到市场要去遛遛,随便买点东西。到了晚上,我陪你看电影去,今天的片子都不错,你愿意上哪一家呢?”

  露斯正想看电影,这句话,倒中了下怀。她就笑道:“无论哪一家都可以,只要片子好就行。”

  乌泰然笑道:“回去晚了,你不害怕吗?”

  露斯道:“有什么害怕?难道还怕洋车夫在半道上打劫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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