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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一席冠裳无言作俗客 满城风雨努力苦寒儒(1)


  贾叔遥这一天,本发了薪水,身上揣着钱,就想邀几个朋友,晚上去找一点娱乐。听了包月洲这一重公案之后,心里大受感动。觉得娱乐这一件事,虽然可以用金钱去买,有时金钱所买得的恰是烦恼,成了娱乐一个反面。以自己在歌场上所耗的金钱和时间而论,不能算少,所得的又是些什么呢?因此一想,把找娱乐的心,完全取消。想到有几部书,早就要买,因为没有工夫上书局,都耽误了,今天不如把这要求娱乐的钱,省了下来,到市场上去买书去。于是揣了一些钞票在身上,车子也不坐,就步行到东安市场来。

  这时有五点钟了,正是市场里人多的时候,很多艳装的女子,挨身而过。当那女子过去的时间,也就有一阵浓厚的香气,随之而过。而且这种的女子,身后总有一两个轻薄子弟,若即若离地跟随下去。忽然觉得有人在肩头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梁寒山。因笑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梁寒山道:“有人请在东城吃晚饭,来得早了,想在市场里消磨半个钟头,然后再去。我早就看见你了,你那一双眼光,只是在人丛中射来射去,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找谁?”

  贾叔遥道:“我是看灯兼看看灯人。”

  梁寒山道:“我的目的和你不同。我到市场里来,不是上杂耍场看那些下流社会的娱乐,就是逛书摊子收买旧书。”

  贾叔遥笑道:“我们是殊途而同归了。我到市场里来,正是要来收书。”

  于是二人一转弯,转到买书的商场里来。

  梁寒山笑道:“在这边书市里溜达的人,和那边溜达的,恰是相处在反面的。这里的人,非穷即酸。”

  贾叔遥道:“那也不见得,难道那边的人,就是非富即甜吗?”

  两个人口里说着话,眼光都射在旧书摊子书上。旁边忽有一个人笑道:“梁先生这话对了。这里的人,是非穷即酸呢。”

  梁寒山回头看时,又是那位诗翁金继渊先生。连忙取下帽子一点头道:“又在这里碰到金老先生,巧得很了。”

  金继渊笑道:“一个星期,我总有一两回由这书摊子边经过。这就是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以快意云尔啊!”

  说毕,呵呵一笑。贾叔遥和金继渊不认识,这就由梁寒山从中介绍。

  贾叔遥的先生,和金继渊是同年,也是很耳熟他为人的。他在逊清,也是个进士,由此联想到戏里头所谓第八名进士,已经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何以这位老先生,穿了一身旧布衣,还绽上几个补钉,难道在前清,就没有剩下一个钱?况且他现在还在好几个大学教书,便是两三块钱一点钟,也有一二百元收入,不应该穷得不如我们后生小子。心里这样想,就看看那老先生的态度。

  那老先生倒是一副蔼然可亲的样子,胁下夹了一个旧报纸的小扁包,笑嘻嘻地问梁寒山道:“二位也加入这穷酸队里吗?”

  梁寒山道:“我们偶然到市场里来逛逛罢了,根本上就没有工夫看书,哪又有工夫来找书?金先生夹了这一包搜罗了一些什么?”

  金继渊笑道:“这不是书,这是我吃饭的敲门砖。别的大教授,他们都有一个大皮包,应用的东西,都放在大皮包里。但是有那个大皮包,必得配上一套西装,至少也要一双皮鞋,方才相称,然而我这样昏庸老朽的人,那样时髦打扮起来,岂不要笑掉人的牙齿?所以我索性皮包也不要,只拿几张报纸一包,这倒也很便当。坏了一张,又换一张,天天用新皮包呢?”

  说着,又笑起来。

  梁寒山道:“这也是老前辈的俭朴主义,有以致此,不能算是穷酸。俭朴惯了的人,就是有了钱,要他挥霍也是觉得不合适的。”

  金继渊笑道:“梁先生这话很对,哪一天有工夫,我很愿请梁先生再到我舍下去谈谈。”

  梁寒山道:“那一定来的。”

  金继渊笑道:“上次简慢得很,这次我一定聊备薄酒,以博一醉,贾先生能不能也赏光一路来?”

  贾叔遥答应若有工夫,一定来的。于是金继渊笑着拱手而去。贾叔遥道:“你怎么和这老先生认识?我们是不易和他们谈拢的呢。”

  梁寒山道:“也没有什么谈不拢的,他的主张,我们不赞成的,不作声也就算了,况且他又是老先生,是父辈的人,我们还不能让一点吗?”

  贾叔遥笑道:“要这样迁就去交朋友,我相信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交成朋友。”

  梁寒山道:“交朋友总得凑乎。因为那人认为愿意,我才交。既然愿意,当然我要去凑乎他了。”

  贾叔遥还未曾答话,忽然听得身边噗嗤一笑。两人同回头看时,有两个少妇,挨身而过,一个约摸有十七八岁,一个约摸有二十一二岁,都剪了发,披了斗篷,装束倒很是时髦,不过脸上虽涂着很浓厚的胭脂粉,隐着她们的肌肤,很是瘦削,倒像是害病新回头的人一样。当他们这样去看她们,同时她们也回头来,向贾梁二人一笑,才小步姗姗地走了。贾叔遥低低地问道:“这好像不是正经人,你在哪里认识她的?她倒对你一笑。”

  梁寒山道:“我还以为她们认识你,你倒以为我是认识她吗?”

  贾叔遥道:“我明白了。你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有工夫我给你介绍介绍。”

  梁寒山看看洋货铺子里挂的钟,已经过了六点,便道:“要认识这两位新朋友,等有工夫再来吧。我要去赴席了。最好是你先认识了,将来再介绍给我。”

  说毕,便一笑而别。

  梁寒山出了东安市场,坐车来到他赴席的侯宅来。这侯宅的主人翁,也是一个世家子弟,虽然有钱,嗜好与人不同,只有点名士迷。他由许多杂志上,看到梁寒山是一个同调,因此很想和梁寒山谈谈,在他的朋友中,本有一个消寒会,每礼拜在一处吃上一次,而且约定了只在各人家里,不上馆子。他曾找认识的朋友,征求梁寒山的同意,可否也加入这个消寒会。梁寒山其初觉得一个陌生朋友相请,列席的又多是陌生朋友,有点不合式,还未曾答应。到了次日,这位主人侯快轩先生,已经下了请柬来了。想了一想,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也不必回信了,今天一直就来赴约。

  到了胡同里,只见前面一只大门灯亮着,一列摆下好几辆汽车,车夫也用不着招呼,到了那里就停下了。梁寒山到门房投了名片,听差看了看,就请他进去。晚上电灯光下,也看不见这房屋的式样,不过一进门之后,随着画廊,已经走过两重院落。到了一幢正屋之前,看到玻璃窗灯光灿烂,又是人语喧哗,大概这里就是会客之所了。

  听差将他导引进去,那是一所极大的客厅,桌椅炕凳,一律都是紫檀木的,雕着那很精致的花样。电灯都用仿古的纱灯罩罩着,垂着极长的穗子。在灯影里看到那墙上张挂的字画,越显得是古色古香了。只这一进门,便觉得那种世禄之家的富贵气象。这时,在旁边一列太师椅上,坐着三个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眼睛似乎有点近视,戴了一副厚的眼镜。他见客来,先笑着上前,躬了身子,深深地作了两个揖,笑道:“梁先生,我们都是久仰得很的了。”

  此外两人,一个是梁寒山的熟人石岱华。石岱华就笑着从中介绍道:“这是主人翁侯快轩先生。”

  又指着一个穿青呢马褂,灰哔叽袍子的人道:“这是唐泰士先生。”

  那人口里衔着一支烟卷,对梁寒山看了一看,没有说什么。侯快轩立刻很恭敬的,请着梁寒山在上首一把椅子上坐了,笑道:“我们是神交已久,应该早认识的了,不料到今日才会面。最近还有什么佳作没有?”

  梁寒山笑道:“作是不断地做,佳可是谈不上。”

  那唐泰士又向梁寒山望了一望。梁寒山默然了,就向着这大厅四围一看。

  两边有两所仿古的大古玩格架,随着格架,陈列上许多大小方圆的古玩。格架之一端,有一扇屏门,正是转通到这檀木花炕的后面。那后面有一阵笑语之声发生出来。侯快轩站起来拱拱手道:“后面还有许多朋友,我给梁先生介绍介绍吧。”

  于是这大厅上四人,转过这屏门后边来。这里是一个六角式的小屋子,前面的形式很是壮丽,这里的形式,恰是纤小,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却来个反面。屋子里四周,列着低矮平软的沙发。间着精致的几案,桌上陈设着小匣子盛的小件古玩。所以这屋子里虽然有点欧化,还不失为古雅。这屋子里一共有五位宾客,倒都是青年人。其中有个胖些的,梁寒山认得,他令尊在前清作过巡抚和公使,现在还是大官,乃是孔端己先生。其余的人就不认得了。石岱华就先介绍一位瘦子,乃是吴文成公的孙少爷吴敏荪先生。那人倒是挺和气,坐在皮椅子上,突然向上一站道:“这是梁先生,久仰久仰!是今年上春吧?我看到梁先生在杂志上作的那几篇滑稽文,作得真好。要这样的材料,我知道的还很不少,可以贡献贡献给梁先生。”

  梁寒山来不及答话,侯快轩又介绍他认识了两个人,乃是陶伟业、宋佩斋、陈梦周三位先生。陶、宋二位,是少年部员,宋佩斋也是一位少爷。当时大家一阵寒暄,分别坐下。

  那陶伟业先生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湖绉袍子,斜躺在一张皮面的躺椅上。笑道:“六爷,我们这会,定着永久不许在酒馆子里吃吗?”

  侯快轩衔着一根雪茄,背了手站着。于是取出烟来,弹了一弹灰,笑道:“你这话我明白,是不是因为在家里吃饭,有点受拘束?可是我们有话在先,乃是消寒雅集呢。既然要雅,当然是斯斯文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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