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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大妇千里来一筹莫展 新人数朝去四大皆空(4)


  花国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弯了腰,接连哎哟了几声。包月洲道:“什么事,你笑得这样厉害?”

  花国柱将手拍着箱子道:“我不笑别的,我笑她淴浴,淴出一个典故来了。”

  包月洲道:“什么典故?”

  花国柱拍着箱子数道:“一只空,两只空,三只四只也是空。这就叫着四大皆空。”

  包月洲一听他这一句话,也不由得笑将起来,因道:“真个是四大皆空。”

  接上叹了一口气道:“她纵然骗了我这些东西,我也不会穷。她生成这一副贼骨头,无非还是当娼,想破了,也就不算回事了。”

  花国柱道:“花了钱,受了气,干吗?落个想破了拉倒呀?玉月仙跑得了,拿摩温跑不了,我给你找拿摩温去。她对于这件事怎样说?无论如何,是她骗了你的钱,又不是骗了她的钱,我们绐她公了私了,总不会闹出个无理来。你找我来的意思怎样?请你说一说。”

  包月洲道:“我就是因为一时计无所出,才找了你来商量商量。”

  花国柱道:“事不宜迟,我马上找拿摩温去,看她怎样说?她要是认账,我们就和她好商量。玉月仙尽管去干她的,她的身价,可是要退回来。拿摩温若是不认账,我们就告她一状。整万的洋钱,我们总要和她算算这一盘账。”

  包月洲道:“我也是气得了不得。不过真要闹起来了,弄得满城风雨,也不大好。”

  花国柱道:“事情弄到这种程度,你以为对外还能保守秘密吗?依我说,不如我们照实宣布了出来,还觉得我们理直气壮。”

  包月洲正望了那四大皆空的四只箱子出神,长叹了一口气。接上将脚又一顿道:“无论如何,我要出一出这口气,这个贱丫头,心肠太狠,她骗去了我一万多块钱,那还不要紧,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那只作纪念品的钻石戒指也骗了去。”

  花国柱道:“现在你瞎生气,也是无用,我们还是认定了和她决裂,再看结果。我这就找来拿摩温去。”

  说毕,他就走了。

  包月洲一人坐在这里,又四围搜寻搜寻。忽然在床头下面,拣起一样东西,不由跳着脚叫了起来。原来那是一张四寸合照的相片,影子是一男一女,女的是玉月仙,男的也三十上下的人,面孔很熟,好像见过多次,却是想不起常在哪里见面的。后来一拍那相片,记起来了,这是玉月仙的乌师。平常吃花酒叫条子,玉月仙唱戏,都是这乌师拉胡琴。这种人作娼妓的寄生虫,比娼妓的人格,还要下一层。不料玉月仙竟会看中了他,和他合摄一影,这真是奇怪之至。拿了那张相片,看了又看,便使劲向地一掷。相片仰着向上,正看着那一双倩影。于是又拿了起来,三把两把,撕成了许多块,向痰盂子里摔下去。口里骂道:“我知道是这种贱货,贴我一万块钱,我也不要!”

  越想越气,不能再在这里坐了,就坐了汽车回去。

  到了晚上,花国柱来了,同他在客厅里相见。包月洲先说道:“怎么样?你尽管说吧,太太打牌去了。”

  花国柱摇了一摇头道:“拿摩温这东西真是厉害。她说包二爷在她手里讨了人去的,那是不错,她又没给包二爷保险,说玉月仙能不死不跑。这回跑了,慢说自己不知道,包二爷又没亲眼看见我带回来的,怎样和我来要人?”

  包月洲道:“这是她说的话吗?好哇,倒比我们还硬。”

  于是站起来背了手,在客厅中间踱来踱去,花国柱微笑,将手摸着那上唇的短胡子道:“要是别人,就让她唬住了。但是我老花可是那样容易打发的人?”

  包月洲道:“她说得这样厉害,你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对付她?”

  花国柱道:“她不是说得很硬吗?我就和她软上。我说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来作调人的。我是希望老六和二爷言归于好。万一说得好呢?岂不省了许多麻烦。说不好呢,人家花了一万多,也决不能让她一跑了之。他是一个银行家,老实说,军警两界,有的是熟人。他只要递一张呈子,东西两站一注意,不怕老六飞上天去。她在北京,以后还是归生意上呢,那块牌子恐怕不容易挂出去;还是嫁人呢,她是逃妾了,哪个敢受?她还是躲在家里,永久不出来呢,那岂不是活受罪。而且包二爷也是要想法找她的。所以她和包二爷尽管脱离关系,人家买得了她的身,买不了她的心,也只好让她走。但是要想圆满解决,总得好来好去。说开了,以后由她愿意怎样办,谁也不能干涉谁。何必这样藏头露尾,自己和自己捣麻烦呢?她听了我的话,就说:‘老六已经在我这里赎身走了,不是我的人了。她就是出来了,我也管她不着。’”

  包月洲一拍手道:“听她这种口音,分明她们是串通一气,来骗我的钱了。人走了,拿摩温岂有不知道之理?”

  花国柱笑道:“她们人还没有过来,已经早定下脱身之计的了。经不得好处一说,坏处又一说,拿摩温无词可对,承认她们知道玉月仙的住所。”

  包月洲忽然站住,面对着他道:“什么?她已承认了。你的确是花界老手,这样困难的事情,有你一钻,马上就行了。”

  花国柱道:“她承认是承认了,不过像她们这种人,钱到了她手上,你再想拿回去,无异由虎口里去夺出肉来,那是不容易的。”

  包月洲一拍手道:“难道说,就罢了不成?”

  花国柱道:“我们既然着手和她办交涉,当然要办出一个眉目来。我就是问你的意思,还是得罢休且罢休呢,还是要彻底地和拿摩温干一下?”

  包月洲道:“事到于今,我还和她讲什么客气?”

  花国柱道:“那就是了。这几天,你表面上且莫动声色,我还是和拿摩温去周旋,表示你钱不在乎,只要有一个结束。她希望玉月仙再出场面,当然也是希望有个结束的。见你不十分激烈,她就会出来当玉月仙的代表。只要她戴上这帽子,那就好了,你可以到法庭里去告她们一状。无论如何,她不能不承认是打虎。就以做生意买卖而论,也不履行契约呀!到那时候,她有什么理由不还你钱?”

  包月洲笑道:“你这种办法,真是厉害,我很佩服。就是这样办。要告状我也有现成的顾问。我有一个朋友贾叔遥,他是法政学校刚毕业的学生,正打算作律师,我可以请他来谈谈,要找哪个律师?要怎样下手?”

  花国柱却站起来拍了拍包月洲的肩膀,笑道:“钱弄回来,数目不少啊,要怎样的向我们酬劳呢?可别过河拆桥啊!”

  包月洲笑道:“笑话。我这个钱,本是花出去了的。只要弄得回来,犹如拣到的款子一般。我要懂交情,焉有不酬报之理。”

  花国柱笑道:“你错了,我不是要你拿洋钱出来酬报,将来有玩儿的机会,带上我一个,那就是了。”

  包月洲道:“这是很容易的事,诸事就费你心吧。”

  说着,就和花国柱作了几个揖。

  这晚上,两个人商量了半晚的计划。到了次日,二人就分头进行这一件事。第三日包月洲就专诚拜谒,到贾叔遥家去。贾家的门房,拿了名片进去,贾叔遥倒惊讶起来,看着名片踌躇了一会子。听差道:“他和二爷不是很熟的朋友吗?”

  贾叔遥道:“他是个银行家,排场很大的。要说来会我们大爷,在银行界共过事,还说得过去。我们隔了行,平常去见他,他还怕我们揩他的油呢,今天倒来肥……”

  听差也笑道:“肥猪拱门的事也是有的。不然,哪里会有这么一句话呢?”

  贾叔遥道:“好吧,你请进来吧。”

  听差把包月洲请进来,他一到院子里,就连叫两声叔遥兄。

  进了他的书房,取下帽子,先作了两个揖,笑道:“这屋子既曲折,你又布置得很雅致。很好!我早要过来奉看,总是不得空。再说老哥你又是个忙人,我来了,未见得就赶上你老哥在家。今天来得正好,居然遇着了。近来听戏没有?有什么好作品?”

  贾叔遥笑着因话答话,也没有问他来意。包月洲道:“我今天来拜访,有一点小小的事情奉恳,不知道叔遥兄能不能帮个忙。”

  因就把讨姨太太的事,略微报告一番,就问贾叔遥,若是告她一状,要怎样措词。贾叔遥笑道:“这是很有理的事,准保可以胜诉。这有什么为难的?告她诈财赖婚就是了。你只要写上一张状子,连律师都用不着请的。”

  包月洲听说用不着请律师,索性多多地和贾叔遥请教,约他暗中作一个顾问。说是银行里原请有一位律师做法律顾问,因为他到上海去了,也没有再请人。像你老哥这样的学问,一定可以当一个名律师,在书局子里干笔头生活,那实在太苦。你老哥若是要请律师执照,费用上我可以帮个小忙,执照到手,我们银行里,首先请你做常年律师。这并不是我写不兑现的空头支票,反正我们那里是要请人的,何不请熟人呢?贾叔遥见他说得十分诚恳,虽然有求而来,表示总很好。人情做到底,索性把状纸的草稿也答应替他写。于是请包月洲一边沙发上坐着,一边说话,一面就着写字台上的纸笔,给他打起草稿来。字数不过二三百,贾叔遥却字斟句酌的,一句一句地想写着,写完,笔向墨盒上一架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大概不至于坍台。”

  包月洲将那张状纸拿过来从头至尾一看,果然写得很切实。便拱着手作了两个揖连说谢谢。事情这已算办得功德圆满了,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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