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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赞梅菊齐芳艺名突起 得芝兰并座佳运频来(1)


  这时,直把这里的台柱子梅少卿,气得要死,以为芳芝仙是个新起来的角儿,为什么经理捧得这样厉害。有一天梅少卿请了假,芳芝仙就和那个老生张仲波合唱大轴子。

  他们这后台,有一个特别化装室:专一预备台柱子扮戏的。现在梅少卿是台柱子,这里就只有梅少卿一人能扮戏。当梅少卿请假的时候,恰好经理任秀鸣到后台来参观,芳芝仙的母亲寿二爷也在一旁照应。看见经理,赶忙向前点头招呼。

  任秀鸣笑道:“你瞧你们姑娘红得多快,这就唱大轴子了。”

  芳芝仙一撇嘴道:“那算什么啊!台柱子没来,我们给人家打替工来了。人家拿多少钱,我们拿多少钱,唱了大轴子,也没有意思。别的不说,就是这间小屋子,我们唱到大轴子,也不能进去的。”

  任秀鸣笑道:“空着也是空着,你要进去就搬进去吧。”

  芳芝仙道:“好!我们就搬进去,这可是经理的命令。”

  寿二爷见姑娘和经理开玩笑,这一乐,把姑娘的小名儿叫出来了。笑道:“你瞧小菊儿。”

  芳芝仙也不管任秀鸣是不是笑话,竟一直就拿了扮戏的东西,走进那间特别室去。任秀鸣和寿二爷在后面跟着,也进来了。任秀鸣笑道:“寿老板,我今天可知道你的真名字了。”

  芳芝仙笑道:“知道就知道,那要什么紧?就是凭着你经理的资格,也不能叫我的小名。”

  任秀鸣道:“其实这个名字也不坏。依我说,把儿字改为卿字,也就很好了。咱们这儿倒也不错,两个大角儿,一个是梅花,一个是菊花。哈哈!我倒给你们想好了副匾额,可以说是梅菊齐芳。”

  于是把桌上化装的笔,在壁上写了梅菊齐芳四个字,又怕芳芝仙不懂,把这个字的意义,很详细地说了。

  寿二爷在一边听见乐不可支,只伸了两只大巴掌去拍屁股。也是事有凑巧,这一天包厢里面却有可注意的贵客在内。这人也是唱旦的,不过是个男子。他名叫华小兰,只要提起这三个字,几乎是妇孺皆知。他本人倒罢了,他有一个扮月里嫦娥的化妆相,南北各省拿去当种种印刷品上的图案,无论是谁,一见就知道是华小兰。他有这样的身分,在戏剧界负了什么盛名,可以不言而喻。慢说是剧界,就是国家兴亡大事,他也间接着有几分关系。因此华小兰到的地方,人家都也把他当一种特别的人来观看。有人要能得他说一句话,恐怕比从前的圣谕还觉可贵三分了。这时他忽然坐到包厢里听戏,台上唱戏的人,岂不是一种殊遇?寿二爷在特别化装室里谈话,谈得高兴极了,在女儿快要上场之先,因走到上场门边,掀开一角门帘,向外探望。

  这一探望,灯光之下,正见华小兰坐在对面包厢里。他们唱戏的人,有一种老规矩,凡是到大庭广众之中的地方去,总戴上一副无框墨晶大眼镜。为的是挡住一半脸子。华小兰坐在包厢里,本也是戴了一副墨晶眼镜的。偏是寿二爷在门帘子张望之时,他正摘了下来,用手绢去擦镜子。寿二爷见他身穿了月白绸的夹袍,套着花青缎子坎肩,头发向后梳得溜光,真是个美男子。他就不是华小兰,这种装饰,也值得令人注意,现在一看是华小兰,不由她心里乱跳,回转身,伸了两手,乱拍乱舞口里嚷道:“姑娘,可了不得!可了不得!”

  芳芝仙把头梳好,正在穿衣裳,见她母亲这种样子,便道:“什么事,吓我一大跳。”

  寿二爷笑道:“你猜怎么着?华小兰坐在包厢里,听你的戏来了。”

  芳芝仙心里明白,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角儿,无论如何,没有这样大的号召能力,可以把华小兰吸得来。他就是来了,一定也是来听梅少卿的戏。至于梅少卿今天请假,那他是不会知道的。因此她母亲苍蝇见血似的,尽管拍着来拍着去,她却毫不动心,因道:“我不信,他会到这儿来听戏。”

  寿二爷道:“我知道你也不会相信。来来来,你到上场门那里看看,是他不是他?我要说错了。我输脑袋给你。”

  芳芝仙听母亲这样说,料到不假。但是众目昭彰之下,可不便先过去看。只放在心里。

  过了一会,临到自己上场,门帘子一掀,一个抢步出台,同时眼光,不由得向台下射去。这一看之下,可不是正中包厢里,有个美男子吗?那人虽然戴了墨晶眼镜,但是他那面庞的轮廓,是不会改。由这轮廓上看去,依然看出那是和图画上的华小兰模样无二。今天初次唱压轴子,就有这样一个内行人物来参观,这面子大了。自己生怕一看台下,心事就散了,所以目光并不放出台口,聚精会神的,只唱自己的戏。她倒罢了,寿二爷站在上场门外,看看自己女儿,又看看台下的华小兰。见他看看台上,又回过头去,和同座的人说话。他有时仰了脸望着台上,有时又微微的将头点上一二下,看那样子,分明是表示一点赞成的意味。心里直着急,人家这样表示好感,芳芝仙为什么不把目光对台下看去,让人家看了,心里也好痛快一点。等着芳芝仙脸子望到上场门,马上就对她努嘴挤眼,外带摆脖子,那意思是叫她对台下飞眼。芳芝仙对于此层,未尝不明白,但是怕望着台下就会胡涂了。现在母亲只管在一边发命令,不理不好,理了更不好,只得背转身去。寿二爷看见,气得站在一边,不住的扭了衣服和搓手。

  芳芝仙今天原唱的是《汾河湾》,后来柳迎春和薛仁贵口角的时候,她正坐台口,面对华小兰。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彼此面对着面,那四道目光,决没有不会相触的。芳芝仙故意微低着头,板着面孔,那眼珠却在框子里,尽管向华小兰看去。华小兰既是个名旦,又是专一研究妇女心理的人,芳芝仙对他这一种表示,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华小兰身边坐的张宦槎,穿了一件灰哔叽的夹袍,将衫袖吊着高高的,抬来一只右腿,踏在前面椅子上,右手撑住膝盖托了下巴,口里衔着一柄大头烟斗,并不抽烟,只管望了台上出神。一直等芳芝仙不坐在台口了,手里拿着烟斗,却将胳膊碰了一碰华小兰,叫他的号道:“雪魂,你看台上这小妞儿,她很有意思呢。”

  这张宦槎是个白胖子,他微斜着一坐,就把华小兰挤到一边去,华小兰那边,恰好是个瘦子马子明。马子明在那尖瘦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正也看得有味。经张宦槎一说,他向着华小兰微笑了一笑。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台上的戏快完了,他们三人出了包厢先走。这三个人都是有汽车的,马子明问道:“怎么样,我们各自回家吗?”

  张宦槎道:“不,我和雪魂同坐你的车子,到你家里去谈谈。”

  马子明在身上掏了金表一看道:“果然还早,到我那里去坐坐吧。”

  于是三人同车到了马家,一直到上房马子明的内客室里坐下,张宦槎口里衔了烟斗,首先鼓掌道:“我们今天是去找梅少卿的,不料遇着了这个芳芝仙,有意思,有意思。”

  马子明道:“倒也长得不错,不知道是哪路来的角色。”

  张宦槎道:“那要打听,是很容易的事,打个电话给酒壶李四,可让他给咱们调查一下子,事情就全明白了。”

  华小兰道:“我听说是个旗人,大概她家里原不是梨园行。”

  马子明听戏的时候,就看出华小兰有些爱芳芝仙的意思,现在有意无意之间,看他倒是不反对调查芳芝仙的来路。便道:“这种新红起来的角色,要捧她是很容易的,你信不信?只要雪魂请客,把人叫她来谈谈,她没有不来的。”

  华小兰道:“笑话了。别糟踏人家那样不值钱,我从来没有和她见过一回面,怎样能够一叫就来。”

  马子明道:“谁不知道华小兰,还用得着认识吗?”

  华小兰道:“不是认识不认识的话,一点交情没有,怎样好意思请人家来?”

  张宦槎道:“怎么没有交情?你没看见她唱戏的时候,她只管还眼睛瞧着你吗?”

  华小兰笑道:“别胡说了。说得人家更不值钱了。”

  马子明道:“张五爷说得有道理。你想,你那脸子,不就是把华小兰三个字写在上面一样了吗?慢说她在台上唱戏看见了你要注意,就是看到一个不相干的内行坐在包厢里,她心里记挂着,总也要看一看。”

  华小兰道:“这话倒也是对的。三爷老提她做什么?真要捧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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