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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水村笑道:“其实是太湖多事,在西湖遇到了她,只当不认识,不必去理会她,这也就可以少了这一番的烦恼。”

  太湖道:“这话果然吗?不在天理人情之中吧?譬方你在西湖会到了秦小香秦老板,你是理会她不理会她呢?也能因为她和我翻了脸,也就跟着一同翻脸吗?”

  水村笑道:“如此说来,你对秦小香,还是很有意思的了。”

  太湖微笑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罢。”

  他很淡然的说出来。大家还没有怎样注意,及至回味一想,这里头的确大有意思,大家都笑了起来。水村道:“老实一句话,我是不忘情于桃枝的,由我身上推测到太湖身上,当然太湖也是不忘情于小香。我这位已是琵琶别抱了,秦老板还是待字闺中的身份。太湖现在已经有了钱,这事大可进攻。”

  新野笑道:“何言之粗也?”

  太湖道:“你以为他提到了钱,便算是粗吗?其实他这一句话正说个正着。以前我为了秦小香受尽了牺牲,小香始终不肯嫁我,不就为着我没有钱吗?若是以前我也象现在一样,手上早有个八九千块钱,何必费那样大的事,早就把小家庭组织成功了。现在我有了钱,娶不娶她,是另一个问题,我一定要把有钱的架子搭了出来,让秦小香看看,知道念书的人虽穷,决不会穷上一辈子的。这又是那句老套子的话,为穷措大吐气。”

  水村笑着点点头道:“这个办法,我倒也赞成,但不知你用什么手段在她面前搭架子呢?”

  太湖笑道:“我是一个笨人,平常要我想个法子,我还办不到呢。要我想个法子去对付女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还是请各位和我出个主意。”

  秋山笑道:“太湖,你这个老实人,怎么说出这样尖刻的话?情之所钟,端在我辈,只要你爱那个人,你就当爱到底。那个人爱你不爱你,是另一问题,就不必去管他,你怎么会叫大家想主意去对付你的爱人?未免有伤忠厚了。”

  太湖道:“你难道不晓得她对我那一番情形,令人又气又恨。”

  秋山道:“无论如何,秦小香总是个弱者,你现在发了财了,什么也不办,倒先要去侮辱一个弱者,那是什么玩意?”

  秋华手上拿了两块裁了的布衣料,正用手缝着。低头听人家说话,她并不插嘴,秋山说完了,她只微微一笑。水村道:“嫂子笑什么?大概是同情秋山这几句话?”

  秋华笑道:“我站在女子的一方面,我是要同情这几句话的。”

  水村正要驳上两句,却见对面竹林子里,一个人影一闪。太湖道:“是那一位?请过来。”

  新野笑着站起来道:“我把她引了来罢。”说着,起身前去相迎。大家听到那里面有人说话道:“今天怎么这许多人?我不去了。”

  新野道:“人多要什么紧?都是你认得的。”说着,只见丁二香在前,他紧随在后,似乎有点带推送的意思,把她推着走出来了。二香短褂子外,系了一块青布围襟,她有些低头走着,却把两手拿了围襟角,走一步停一步的走了来。她走到了桌子前面,向大家一笑,又微微一声道:“好多人。”

  秋山以前虽也看过二香,却不曾留意,这回知道她是新野的爱人了,不免注意地看看,就笑着向新野一点头道:“这是一块没有洗琢的玉石呀!”

  新野笑道:“你们有点唐突吧?”

  二香一扭身就跑了,新野追到竹林边,问道:“怎么来了就跑?”

  二香道:“你们大家拿着我说笑话呢。我一条牛,拴在小杨树桩上,仔细它脱绳子。”

  一面说,一面就跑开了。

  在这里坐谈的人,大家都称赞一番。说是李桃枝那样豪爽,都是受了刺激,逼出来的。惟有这位丁二姑娘,才是真正的天真烂漫呢。水村听了这话。心中却有一种重大的感触,好久没有作声。太湖对于这事,似乎也不能漠然,望望水村,又低着头了。但是大家今天的茶叙,大家都是二十四分高兴的。一直谈到日下西山,还是太湖发起,趁着天气还凉,可以步行到夫子庙去参观参观,看看这劫后沧桑,究竟是一番什么景象。水村笑道:“在我们是劫后沧桑,在夫子庙,几乎是天天有这种事,可以说无日不在沧桑之中了。”

  太湖见他不赞成,也就不说了。

  到了日下西山,太湖的行李放在旅馆里,要去取行李。大家信以为真,一并不会苦劝留他。但是太湖离开了梁家,雇了车,一直就向夫子庙来。到了夫子庙,自己正徘徊着,却见水村高高兴兴地在一道屋檐下走了过来。太湖还没有说什么,水村早笑着迎了上前,一握手道:“上哪一家呢?”

  太湖一红脸笑道:“其实……我因为到了这附近,所以顺便看看。”

  水村道:“这个时侯,小香还不曾上场,我们不如直接到她家里去罢。”

  太湖笑道:“我并不是来找她的,你是打算到那里去的?我陪着你去罢。”

  水村想了一想,笑道:“那末,你就跟着我走罢。”

  太湖一时未了解他的意思,只管跟了走着,不觉到了秦小香家的一条巷口。他连忙向后一缩道:“原来你如此胡闹。”

  水村且不理会他,却向前面点着头道:“秦老板,好久不见了。好哇?”

  果然秦小香答应着走了出来,一见太湖也在一处,不站住脚,倒突然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向着他一鞠躬笑道:“哪天回来的?西湖很好玩吗?”

  太湖道:“今天回来的,特意来拜访你的。”

  小香道:“那就不敢当,请到家里去坐罢。”说着,她已抢到太湖的前面,遮着他们退回去的去路。太湖望了水村,都碍了面子,只好向小香家里走去。小香到了自己家门口,跳着向里面叫道:“妈!李先生果然回来了。”

  只这一句,她母亲秦大娘由屋子里向外一伸头,早是哎呀一声,也迎出天井来。先叫了一声李先生,接着又叫了一声于先生,那满脸的笑容,把面皮全皱着折叠起老纹来。小香自在前面引路,将他二人引到自己屋子里去。

  太湖一看这屋子里,一架半新旧的木床,一张小条桌,一架没玻璃的旧衣橱,在床头上遮了一只角。此外两个高篾篓子,两个黑木箱,上面各堆着衣服报纸,小藤簸箕之类,一路沿墙摆了。小条桌上是煤油灯、茶叶瓶、烟卷筒、小时钟,纷乱的摆着。两个人见了,却有些皱眉。小香走出去,虽然不是十分华丽,然而也很有美感的,不料她的家里,却是如此糟乱的。

  小香见他两人在屋子中间,只管乱转,心里也很明白,就一把扯着太湖的袖子,让他在床上坐下。然后点头向水村笑道:“房间是实在不象样子。不过二位来了,是看着我的面子,还有我们这位仁兄……”说着,眼睛向太湖一瞟,脸先红了。又道:“那是二十四分赏面子的了。”说着,在小桌抽屉里,乱翻了一顿,找出一盒抽残了的香烟,向于李二人各敬一支,而且自己擦了火柴,向二人点着烟。当她将火柴送到太湖面前的时侯,太湖看了她那白手染着红指甲,心里不觉一动。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不料依然还有和好的一天,怨恨她的心事,早就完全取消了。水村见一个含了笑抽烟,一个含了笑靠住小桌子站定,脸上只管泛红,水村若不说话,未免现得无聊。因道:“秦老老板,你怎么知道太湖到杭州去了?”

  小香被他这话一逼,似乎吃了一惊,因之身子微微一震。笑道:“我不知道呀。”

  水村道:“你不知道,何以刚才见面,问太湖在西湖好玩不好玩呢?”

  小香道:“是的,听到人家传说,季先生到杭州去了。”说到这里,颜色正了一正道:“以前我们很对李先生不住的,后来接到李先生的信,我后悔极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极了,几乎低得令人听不清楚。太湖微微一笑道:“秦老板,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秦大娘不等他说完,抢进来笑道:“李先生,你那里知道,我们这傻丫头还哭了两次呢。”

  太湖笑问道:“你真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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