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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进门来。走进来之后,一双目光,早注射着水村,在他身上,由上向下打量了一番。抢上前一步,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老弟台,我理想中,不料你是这样一个崭新的人物,以为至少有四十几了。看起来,你真是青年有为啊!”

  水村见这位老先生,比余菊人年纪要大些,颜色倒反是丰润些,两颊生出两块薄薄的红晕,一笑现出两腮上几道斜列的皱纹,很有些寿者相。水村忘其所以,只好穿了西装奉揖。严正心道:“文以穷而后工,丹青又何尝不然?老弟台,你不要埋怨穷愁潦倒,要知道这穷愁潦倒,正是你的好机会啊!”

  水村不料这位老先生一见面之后,开门见山,就是这几句话,这倒不由人心里不一动。余菊人也看出来了,就和水村拱拱手道:“于兄你看,我所说的话怎么样,严老先生真是一位君子人也吧?”

  水村又笑了。

  坐谈了一会,余家仆人,就陈设出酒菜来。余菊人让二位客坐了,将两把酒壶,一齐摆到面前,向仆人一挥手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了,我叫你们,再来。”

  仆人退去,三人开怀畅饮,也就无话不谈。水村说到他前两天吃北瓜羹的事,严正心用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子一按,两目英光闪闪的向着水村问道:“老弟台,我有一句很冒昧的话,不知道你愿听不愿听?”

  水村道:“二位老先生这样看得起我,我自然是要多多的受些指教,无论说什么话,我都是愿意接受的。”

  严正心道:“古人说临财毋苟得,这意思不过是说钱不可乱拿,并非钱绝对不能拿。我想老弟台身上这样困难,朋友又病在医院里,怎能不要钱用?我现在想送二百块钱给你,也不要你白收下,算是定画的定钱,什么时候你有了工夫,你再把画给我,画价不够,我照润格补上。并不是我矫情,我要提拔你一下子,非我自己先帮你的忙不可。你若认我们为志同道合的人,你就不能拒绝我这点意思。”

  他口里一连串的说下来,手按了酒杯不动,眼光一直注射着水村的面孔。他这样说,本来就不应该拒绝,而且严老先生的意思又非常诚恳,更是要收下的了。便站起来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愧领了。”

  产正心听说,连忙就伸手到衣袋里去,掏出一大搭子钞票,一直送到水村面前来,笑道:“我这分心诚恳到什么样子,你可以知道了,在家里我就预备下这一份钱了。”

  水村见了钱不由得心里一动,萍水相逢,这位老先生如此的优待,实在是不容易。这样看起来,说南京并没有艺术的知音,这不见得是真情了。自己这样想着,将两月来饱受社会冷眼的经过,互相参酌,真个是酸甜苦辣一齐兜上心来。手拿着酒杯,怔怔的停住,几乎不能够端了起来。

  严正心似乎也看透了他的心事,举起酒杯子来,向他微微笑道:“喝罢,老弟台,这算不了什么。哪个有些作为的汉子,不都从辛苦患难中挣扎出来的?人生一世,必定要尝些艰难困苦,才觉得有趣味。若是人生几页日记,翻开来一看,天天是三餐一宿,无甚可纪,未免太平淡了。俗言道得好,木遭人忌是庸才。风尘潦倒要什么紧?要潦倒才见得不是庸才呢。喝!”说时,举起杯子,平了鼻尖,等着水村举起杯子来作伴。水村虽然不敢公然接受严正心这一句话,然而他这几句话,很可以和潦倒不遇的寒士吐一口气,不管如何,先喝上一杯酒,足可以宽慰自己一番了。于是也端起酒杯子,向严正心比了一比,干了一大杯酒。余菊人手钳着胡子梢,望了二人,头点了二点,又摇了两摇,微笑道:“好,痛快之至!”

  自己端起酒杯子,向他们陪饮了半杯。彼此心里,既然觉得痛快了,酒也就不停的向下喝。

  这一餐酒,宾主喝得痛快。酒喝完了,在天井里设下竹几凉榻,大家就在星光下临风品茗,娓娓清谈。越谈越高兴,不觉就谈到晚上两点钟,严老先生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便告辞先走了。水村和余菊人又继续的谈话,一直谈到天色大亮,水村才告辞回家。走到路上,想起了一件事,暂且先不回夕照寺,就在早茶馆子里先消磨了两个钟头,然后在街上买了几套小褂裤,两件长衫,几条毛手巾、以及胰子梳子花露水之属,都买了不少。然后又找了大菜篮子,买了一菜篮子鸡鸭鱼肉和酒米,雇了两辆人力车,自己坐一辆,另让一辆拉着东西,一块儿回夕照寺来。车子拉到梁家菜园外,莫新野正背了两手,在门外树荫下徘徊着。一见水村带了这些东西回家,跑着迎上前来道:“呵呀!你发了小财了。”

  水村跳下车,伸了一个大拇指道:“不但是发小财,以后说不定要发大财了。我实在支持不住,要睡觉了。东西你搬进去享受罢。”说毕,什么事情也不问,一直走回房去,倒在床上,就放头大睡。夏日的天气,虽是很长,然而一觉醒来,已是日落西山了。

  §第三十二回 旧好不忘午荫酣茗话 坠欢可拾陋室涩游踪

  水村醒来之后,一看那屋脊西头的太阳成了鸡子黄色,屋子里的光线,已是有些昏黄不明,壁上所悬挂自己的图画,那颜色也分辨不出了,自己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却听到屋子外有二人说笑之声,连忙走出屋子来一看,只见一张藤椅摆在天井里,梁秋山斜躺在椅子上,他面前放了一张矮桌子,上面放了玻璃杯子,茶壶药瓶之属。秋华侧着身子,坐在一边,一年拿了一柄小芭蕉扇,一要扇不扇的,一手拿了孟本书在着。水村忽然见他夫妇俩,真有些疑惑是作梦,呵啃了一声,倒向后一退。秋华站起来笑道:“于先生,你算是交好运了,哪里成交了这笔大买卖呢?”

  水村被她问得无头无脑,不知如何答复是好。再看秋山时,他虽然脸上清瘦了许多,然而颜色还好,望了人,脸上带了一层笑容。莫新野换上了水村买的新布衣,跳进来道:“你不要莫名其妙,让我来告诉你罢。你睡觉之后,我很奇怪,你怎么,会有钱买了许多东西?你把褂子挂在衣架上,口袋是鼓鼓的,我伸手一掏,掏出了一大卷钞票。起先我也疑惑的很,你怎么会得有许多钱?后来有一个听差追到家里来,说是余菊人先生派来的,问问于水村先生回来没有?我一问他,才知道你在他家吃了一夜的酒,而且还有一位严部长的老太爷陪着。

  这两个老头子,我知道的,在南京艺术界里很有些权域。他们既然肯帮你的忙,你一定有生意可作,以后就不必,发愁了。我也不征求你的同意,把你的钱揣了些在身上,其余的给你收下,我就跑到医院里去,给秋山送信。秋山在这一个星期之内,已经大有转机了,听了这个消息,喜欢的了不得,就和医院里商量,搬回家来休养。大嫂子原来的意思,也是觉得医院里住着花钱太多,因为家里环境太坏,怕他在家里看到,又受到新刺激。现在有了办法了,至少这一百多块钱,可以维持三个月的局面,自然可以慢慢去想法子,比较以前大不同了。秋山回来之后,我就想叫醒你,秋山说,大概你半年以来,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觉,就让你舒舒服服睡一场罢。”

  水村笑道:“这是作梦想不到的事,居然会有了这样一天。那末,秋山病是有好的希望了,因为他是受了刺激逼成的病,自然是会因环境好,把病翻转来的了。欢喜欢喜!”说着,连连拍了几下手。秋华问起水村这事的原由,水村从头至尾仔细一说。秋华也是高兴,就替着水村把家里所有的藏画,一齐搜罗折叠起来。到了次日,水村已经清理出来了三十张画,一齐送到余菊人家里去。’

  又一个次日,余菊人严正心共请了一次客,酒席筵前,把水村的画品介绍出来,大家看了两位名流的面子,把画收买一空,就共出有六百块钱。而且当场的人,和水村代订了一个润格广告,由报纸登出去。只不过三日之间,一个沿街化食的于水村,便成了名利双收的大艺术家了。李太湖赶到清凉山的时侯,水村将屋子里布置一新,和他理想中的那一番穷相,完全不对了。大家朋友会面,又都在高兴的时间,这一番欢喜,简直无言语可以形容。秋华将桌子抬到大门柳树荫下,陈设了瓜子松仁饼千糖果,将景德镇的宝瓷蓝花条具,用过滤的扬子江水,泡好了杭州龙井茶。桌子四周,列着藤竹椅子,大家临风品茗。说些过去的苦恼,以及意外收获,都悲喜交集。

  太湖提到了在杭州游览的事情,却有一句话说到口头,三番两次,又忍了回去。莫新野笑道:“得意的时侯,找两桩小小失意的事,在其间点缀点缀,也是一种曲折。你有话在心里,何不说出来大家听听?”

  太湖坐在水村的对过,且不去答复新野的话,却向水村脸上看了一看。水村道:“难道还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太湖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很深,你生气不生气呢?”

  水村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必作惊人之笔了。杭州那地方,我就没有到过,在杭州那里会发生和我有关系的事呢?”

  太湖端了一杯茶,远望了清凉山的峰头,待呷不呷的,只管出神。缓缓的道:“其间有个女子……”

  莫新野笑着摇手道:“你又提到她作什么?她不住在清凉山,她住在这边呢。我们的事,差不多也是公开的秘密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水村笑道:“是呀!老莫的心中,现在就是一个丁二姑娘,无论说什么话,都可以疑心到了二姑娘的身上去。老李不过是在出神,何尝说到丁姑娘家住哪里。”

  莫新野道:“你们局外人不用心罢了。他出神的时侯,口里不知不觉的,说了一句这其间有个女子。”

  太湖笑着将茶杯放下,向他一摆手道:“不必打什么哑谜了,我直说了罢。我想水村也一定想得开的。”

  于是将在西湖遇到桃枝的事,一点也不隐瞒,说了个透彻。在他说的时侯,就不断的注意水村的脸色,见水村坐在那里听着,很是坦然,料想不会有什么变化,因之,就不曾有什么隐瞒,把话一齐说了。大家听了这话,都说,想不出桃枝这种人,却是这样的朝三暮四,十分的叹息。

  水村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喝着,喝完了一杯,又再斟上第二杯,一直喝完了三杯茶,还不曾说一句话。大家着着他的行为可怪,也同注意在他身上,并没有人说话。这时只觉风刮着柳条,瑟瑟作响,那树最高处的蝉,却十分的热闹,一片喳喳之音,送入耳鼓。这正可以形容这张茶桌上的空气,非凡之寂寞的了。许久,水村放下茶杯、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秋山道:“我在医院里,听到秋华说,知道你们发生了许多纠纷,不料她久而久之,却变着走上了这么一条路。水村没有什么,不过白认识了一个人,这位李老板,却是大大的失算,将来一定有后悔的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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