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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水村看时,隔了两张桌面,有几个穿黄呢制服的,也在那里喝茶听戏。水村低声道:“既是暗中点戏,她怎么能唱呢?”

  求是笑道:“根本上她就不唱。所谓点戏,是送钱的别名,点一个戏,老板五角,她五角,我这就是纳两块五的汇水,送她二块五。其实我们来听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钱花到了,人情有了,也就行了,唱不唱,又何必去计较?”

  水村这才明白,少不得常常注意到那稽查座上去。不多一会那个代营汇款的茶房,也走到那边去。他们隔座有个西装少年,和茶房也暗中握了一握手,那些稽查,有看到的,也就毫不介意。坐了半小时,先前向求是丢眼色那个歌女,又出来唱第二次。等她唱完了,求是起身笑道:“走!六朝居去。再不去,桃枝要唱过去了。”

  二人走出茶社来,水村道:“刚才这一位,就是菊芳吗?”

  求是笑道:“你看如何呢?听完了戏,我们可以到她家里去坐坐,我们只两个人,一溜就进去了。而且这半个月,南京举行好几个大会,一切娱乐地方,都解放了。我们只管去,不要紧。”

  水村道:“照这种情形看起来,花了钱的大爷们,都得到歌女家去一趟,才算是权利义务平均?”

  求是笑道:“其实到她们家里去,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花了钱的人,若不能到她们家里去一趟,好象也是一种耻辱。不要说了,到了,将来你自然也会知道。”

  ‘说着话,二人便走上了六朝居茶楼,在正面找了个茶座,茶房就泡了茶来。水村低声道:“我们刚才在那边花了一块钱,这又要花一块了?”

  求是笑道:“这算什么,若是我们邀了三朋四友,热闹一晚,常常会花二十块钱的茶,点一百块钱以上的戏呢!”

  水村耳朵听着他说话,眼睛早就注意到台上去。’

  台上这时虽有人唱戏,那绣幔后有一个小活眼窗帘,常是有一张又红又白的脸,打那眼里经过。在许多白脸经过的时侯,就也看见桃枝笑嘻嘻的将面孔一闪。求是用手碰了他的手臂一下,笑道:“罗!打一个照面了。”

  水村承认不得,也否认不得,只微微一笑而已。只在这时,那台前小柱子上面,已经换了一块牌子,上写着桃枝《玉堂春》。立刻台上的歌女下去,门帘一掀,桃枝从从容容的出米了。她并不象别的歌女将脸朝着里,一手扶了桌子,斜斜地站着,那目光却远远地注视着楼上的一盏电灯,好象台下面坐着许多茶客,都不在她的眼光里一样,脸上却还微微的带着一点笑容。

  胡琴过门拉过,她唱起戏来,那昂视的目光,才有点平视。长长的睫毛里,眼球一转,由水村的桌子睃了过去。水村对于歌场,还是第二次瞻仰,那知道怎样应付,人家眼光射过来,他的眼光,还不免低了下去。求是却是不然,立刻劈拍劈拍向着台上鼓了一阵掌。桃枝对于台下的捧场,自然是司空见惯,求是那样鼓着掌,她却不以为意。她的眼光,却不住的射到水村的身上,看他执着什么态度。她见水村那种不好意思的神情,只管侧坐着,捧了杯子喝茶,不觉微微一笑。求是早看到她的目光,是完全射在水村身上的,现在忽然会有了一点笑容,这也很可以知道她的意思何在。

  于是低低的对水村道:“人家在唱戏,你显着这样不在乎的样子,那是很瞧不起人家,赶快鼓掌。”

  水村以为他的话,也许是真的,果然就向着台上,不分好歹,劈拍劈拍鼓了两下掌。桃枝在台上看得很清楚,先是求是一说,再是他一鼓掌,可见他并不知道那一句唱得好,她不觉微微笑了。她怕这微微的一笑,会引起台下面的误会,于是将桌上放的一杯茶,端起来侧面喝着。然而桃枝在六朝居,是个首屈一指的美艳歌女,她的一举一动,深能引起台下观众的注意。在她这一侧身一饮茶之时,人家已经知道她是要闪开一种微笑,早有几个人敞着嗓子,喊了一声好。这一声好喊着,桃枝更是要笑,掉不转身来,然而匆促之间,一个极短的胡琴过门,已经拉了过去。场面上的人,不住的和她以目示意,一面再补上一个过门。桃枝连忙回转身来一唱时,台底下又哄的一声,叫了一阵。桃枝极力的忍住笑,将一段西皮唱了过去。目光也不向台下再看了,立刻走回后台去。

  求是笑向水村道:“这位李老板,色技双绝,就是有点毛病,不大敷衍茶客,所以唱得如此之好,依然不能挂这里的头块牌子,原因就是在此。她对于你这个穷大爷,偏是如此尽心,这不能不算是你的奇遇了。你看,她又在那里张望你了。”

  水村向台上看时,果然那绣幕的小软窗眼里,桃枝的面孔,笑着在那里一闪。求是道:“明天你还来罢。我代你点几个戏,人家是如此的殷勤盼望,你仅仅是来喝碗茶,这可有点过意不去。”

  水村道:“我不能捧场,要花朋友的钱,那是什么意思?而况你帮我点戏,也只能偶尔一两回,决不能常常如此。自己承认是个知音,不过点上一两回戏,那有什么意义?去罢。”说着,他已站将起来。这里的茶钱,求是已经代付了,也就只好跟着他一路下楼。

  到了楼下,求是用手向前一指道:“那就是她的家里,我们先到菊芳家里去,回头再到她家去,你看好不好?”

  水村摇着头道:“我到茶楼上来,已觉是有点勉强,再要到她家去,我未免太不自量了。”

  求是道:“你不是她的朋友吗?朋友彼此拜访,也无所谓,你又何必矫情过甚。”水村笑道:“朋友?朋友有半夜三更去拜访的吗?再见了。”说毕,他立刻离开了求是,就走回清凉山下的夕照寺了。

  §第九回 窥艳笑远来形诸梦寐 惊心闻乍别访遍舟车

  由夫子庙到清凉山去,正是自最热闹到最荒凉,而且除了上十里的马路不算,还得走四五里路的荒山小道。过了鼓楼,水村插上了小道,这正是个月亮下弦的时侯,虽然到了一点钟,那一勾残月,是刚刚上来。月亮放出那浑黄的颜色,照着那蜿蜒的小山岗子,披着很深的乱草和极低的小树,倍觉着凄凉。有时草丛里突然起一个荒冢,冢前的石碑,斜倒着迎人,便有些阴森的意味。加之碑前的长草,风吹了乱动,仿佛有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一般,真个是鬼气迎人。山脚下有一个窄陇,陇上就着高低形势,都开着稻田,所幸稻田里的蛙虫,在水中乱叫,稍微减少了夜行的寂寞。

  水村心里忆着歌场微笑的一幕,觉得桃枝果然是对于自已有情,并不是虚伪的,只可借自己没有钱,不能涉足歌场,总算是要辜负人家这一番盛意的了。心里想着,脚下便是不辨高低,只管朝前走,偶然一抬头,只见一个黑影子,在路的前方一闪。自己心想,决没有什么鬼物,只是自己的眼花了,把一个什么树影子看活动了。虽然心里恐慌了一阵,立刻壮了自己的胆子,再向前走。当他这样走的时候,面前那个影子,也闪了两闪,似乎那也是个活动的东西,专门引了人走的。

  水村心想,这决不是自己眼花了,等到走了一条直线大道的时候,静着心凝着神,仔仔细细一看,仿佛象一个人,不过在人头上多了一个翅膀,在空中飘荡。这一下认定之后,不由得毛骨悚然,天下决没有人头上长翅膀,一定是鬼了。因之故意放重脚步,咳嗽了两声。但是那个鬼物,并不在意,依然慢慢的一步一步向前走,对于后面有人一层,并不理会。水村一横心,不怕他了。将脚一顿,就开步追了上去。不料他伯那黑影子,黑影子也伯他,听到后面脚步跑着过来,他也就拔了步子跑。

  水村追了一阵,并没有追上。因喝了一声道:“前面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再不停脚,我就开枪了。”

  前面那怪物不跑了,一停脚哈哈大笑道:“你不要吹牛,你那里来的枪?”

  他这一说话,水村听出来了,原来是李太湖。一面走,一面笑骂道:“你这家伙玩笑开得太厉害了!幸而我胆子不小,要不然,这一下,岂不让你吓掉了魂?”

  走上前看时,原来他带了一根手杖,将自己的长衣,用手杖由袖笼子里穿着。挑在肩头上。李太湖笑道:“我试试你的胆量如何,并不是非吓倒你不可。若是你真怕起来,我自然也会声张的了。”

  水村道:“这样夜深,你一个人在哪里来?”

  太湖道:“你不用问我,我要先问你,你从哪里来?”

  水村笑道:“这话,我明白了,大概我们是同道。但是我怎样没有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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