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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李太湖将莫新野的衣服,连扯了几下,将他拉到一边,轻轻的道:“费心费心。”说着话,嘴对了新野的耳朵,用手掩了半边嘴,低声道:“不知道那个秦女士是不是歌女?我不好意思问她,你替我代问一声,好不好?”

  他们是在堂屋门外,窗子边说话,莫新野就回转头,向屋子里大声喊道:“李女士,我们这位李先生,托我向你打听,那位秦女士,也是你的同行吗?”

  桃枝笑道:“我也知道李先生很赞成她的。她也是个歌女,不怎样红,若是李先生天天去捧她,她是很愿意的了。”

  李太湖瞪了莫新野一眼,表示着十二分不高兴。新野笑道:“你不要瞪我,我说的是实话。你想,我就不喊出来,人家不知道我是受你之托吗?交服友是名正言顺的事,为什么不许公开?”

  屋子里听着,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桃枝听了这话,虽然也笑着,可是由李太湖的那一味痴情,转想到于水村身上,便觉自己也有点难为情,就起身向大家告辞。

  秋华心里想着,你这样老远的跑来,就是为了声明一句是个歌女吗?你就不来声明,有什么关系?这样看来,恐怕还是别有用意。因笑道:“这样早,又是这样远,李女士来了,马上就回去,我们似乎应当挽留。”

  桃枝道:“我是个急性子人,有了话,就想说。说完了,我又不愿一意敷衍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外走。大家见她一定要走,于是一路在后面跟着送了出来。她走到竹林子里却又回转身来,高高的举了手,向大家招了两招,然后才点头笑着走了。

  水村和众人站在一列,并不作声。秋山拉了他一只手道:“你知道她今天的来意吗?她就是为了要看看你对她的态度如何呀。在歌女里面,找得这样结交穷朋友的人,决不是平常之辈呀。你为什么对她这样淡淡的?这样会令她伤心的,她觉得歌女真是让人瞧不起的了。”

  水村听了这话,便赶忙走到竹林子里去。穿过了竹林,提脚便跑,遥遥望见一辆人力车子,转过山弯,很快追了上去。车上的桃枝,听到身后有脚步响,回转头来,见是水村,就让车子停住等着。水村追到身边,桃枝也就走下车来。水村道:“昨天晚上,我突然下楼,并不是我有什么意思。我见你一眼望到了我,有些慌张,我怕你唱出了乱子,所以我躲开你。你很不以我为然吧?”

  桃枝道:“这话从何说起?设若我不以你为然,我今天又何必很远的来和你声明,而且又是很高兴的回家。”

  水村道:“你回家果然是很高兴吗?”

  桃枝道:“我为人向来不说假……虽然说了一回假话,到底是让你识破了。而且对你不是恶意,你或者明白我这点用意。”

  水村两手插在他的西装裤袋里,用脚拨弄着地上的碎石子,低了头,只管沉吟着。桃枝道:“你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吗?”

  水村望了一望车夫,耸肩微笑道:“你当然知道我手边的经济是怎样,我怕不能象韩先生一样……”

  桃枝道:“你以为我是要你去捧场吗?你说这句话,依然是不明白我今天来的意思,或者还正猜在反面。唉!我自己多事。”

  水村道:“但是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也应当自己声明一句,捧场,那不是朋友的事吗?你不要以为这是不体面的事,那个人成名,是不需要朋友捧的?”

  桃枝沉吟了一会,微笑道:“我是不希望你去听我唱,我恐怕你看到那种茶客的样子,会不高兴的。但是你能去听,听了又极是谅解,那就很好了。我要回去了,早上我是溜出来的,我婶娘起来了,若是不见我在家里,她疑心我逃跑的。”说毕,坐上车去,点了点头,笑道:“我猜想着,我们是今天晚上六朝居见罢。”

  水村还要说什么时,车子拉着飞跑,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在车上,侧转身子,树起雪白的手臂来。手上拿了一条花绸手绢,招了几招,向空中一抛。然后再向水村招招手,指指手绢落下的地方。水村跑向前去,将手绢抢了拣起,也在空中招了几招。桃枝很是满意,笑着点头。老远老远,还见她伸出一只手臂来呢。

  §第八回 高卧发狂吟心仪坡老 清歌杂微笑座有周郎

  于水村手上拿了这条手绢,站在路头上,不觉是呆了。说到桃枝态度,真是爽快,对男子有点爱慕,就表示有点爱慕,并不有怎么虚伪的做作。男子要知道她对于自己的意思如何,并不用得去仔细研究,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如是一个有较深些的学问,得着社会上的帮助,她决不难做成功一件大事,作一个英雄。象我这样性情浪漫些的人,又没有一丝一毫的产业,那只有这种人,是最合妻的条件的了。这样想着,手上拿了那手绢,见身旁有块青草地,索性坐了下去,只把那手绢舞弄着。

  忽然有人在身后哈哈大笑起来,回头看时,秋山站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只管拍着手。水村站起身来笑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你看见了,要你笑成这个样子?”

  秋山道:“你的灵魂,大概跟着人家的车子,一路到夫子庙去了。自己坐在地上,沾了这一身的黄土,一点都不知道。”

  水村回转身,看看自己的裤子,可不是沾着一大片黄泥吗?笑道:“我只看到草是青的,就坐下去,倒不料草里头是些化泥。”

  秋山道:“不但草地如此,在社会上作事,也是如此。”

  水村道:“据你这样说,这位歌女,是靠不住的了?”

  秋山道:“你这话太奇怪,我并没有说到这位李老板,你何以拉扯上来?”

  水村道:“凭你这句李老板的话,我就知道你瞧她不起了。为什么当面称李女士,背后称呼李老板呢?”

  秋山笑道:“一个人要捧人,也当捧得有分寸。你想,我们既承认歌女并不下贱,把人家恭敬歌女的称呼来称呼她,这也不算是侮辱,为什么你就觉得不平呢?难道你还是认为歌女和我们不平等吗?”

  水村连摇着头道:“胡说胡说!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和你说了。”

  他说毕这话,转身就向家中走。秋山拍手一笑道:“你不必慌,我是穷寇莫追的。”

  水村回到家去,这些朋友们少不得又是一阵说笑。但是水村经过了今天这一段情形,人家说笑尽管是说笑,他心中迷恋,依然仍是迷恋。心想当她临去的时候,说了一句是今天晚上见,她已经猜透了我今天晚上必去听唱的。照着我自已的意思说,今晚也是非去不可。然而我自济南动身到这里来以后,所剩的几个钱,都花光了。这时要到茶楼上去,不说别的,就是这四毛钱的茶资,多少都有些问题;还要去学那些阔人,一花二三十块,当然是不能够。在这种繁华场中,要去作一个歌女的情人,喝一碗清茶而不能够,这也该自渐形秽。然而果然是不去,却又要让桃枝大大的失望。究竟是去与不去,这真让自己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坐立不住,就到床上去躺下了。

  李太湖正想打听打听,外间所传,歌女可以接近,是不是事实?果然可以接近,又是怎样一套手续?见水村纳着闷睡到了屋子里去,不知是什么原因。走到他窗户外,向里面张望了两三次,见他都是侧着身体,在那里睡下,又悄悄的走开。莫新野在他身后盯着,看了个清楚,马上走回屋子去,抱着琵琶弹了一支新编的《因为你》,随着口里也唱起来道:

  我照着镜子瘦了,我见着茶饭,够了,我沉沉地静想着哭了又笑了。因为你,世界上一切,我都不要了……

  太湖跳到他屋子里去,将琵琶一把抢着过来,笑道:“你的曲子,永远是拿朋友开玩笑的吗?”

  新野笑道:“你以为我这曲子里的主角,就是象征着你吗?你或者还没有那资格,我说的是小于。他怎么样了?”

  太湖道:“真奇怪!那李女士对他表示着是那样的热烈,他会反为了这个生了闷气。”

  新野道:“我想着他为了孔方兄生的病。他知道了她是歌女,便想到了认识歌女的要素,怎不着急呢?”

  正说着,忽听到种菜的老主,叫了进来道:“梁先生,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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