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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凡是失路的人,看了都觉同此感慨。如今璞玉在飘零之后,居然得了着落,而且是飘在茵席之上,她怎能不欢欣得意,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偎在警予身旁,只想我可到了家,可得了命,这里就是我后半世的地方了。他俩都是这样感觉,两颗心不止好似合而为一,而且好似一同向下沉,沉到最安帖的地方,就静止不动。同时全部神经都松弛下来,只剩下灵魂的融合,精神的交流,虽都不作声,然而每人心里的思想,都能使对方感觉,好似中间有一只电机,作着按摩脏腑的工作。于是不大工夫,两人都在似乎春困,又似乎酒醉的意境中,甜然入梦。虽然肉体只有两只手互相把握,但灵魂却紧紧搂在一处了。

  这一觉直到早晨十点,璞玉首先醒来,睁开了眼,觉得很黑暗,她忘了蒙头被底,以为尚在夜中,猛一翻身躯,看了警予,便朦朦胧胧投入他的怀抱。警予也遽然觉醒,觉得怀中腻然有人,也把她紧紧拥住。二人都在半睡半醒,但昨夜临睡的情绪,尚在脑中留着,这时猛相接触,他们的理智尚未全醒,而情感已在昏迷中得势,都觉心中一股热气冲起,倏的布满全身。警予喃喃的叫了声:“亲爱的,我可得到你了!”

  璞玉“嘤嘤”一声,把头儿抵在他肩际,只顾揉搓,大有婴儿在母怀索乳情致。二人的热度,都升到极点。璞玉猛觉警予的手,到了自己腋下,两个钮扣开了,他的手又移到颈下。璞玉怕痒,“咯”的一笑,身体不由的一窜,哪知竟把头都探出被外,她那眯缝着的眼儿,立觉被光刺得难过,连忙闭上。心想怎这样亮,就又把眼睁开,才觉日光已照到枕上了。璞玉大吃一惊,急忙挣扎着向旁边躲。但警予还抱住不放,璞玉急得低声说道:“你看都什么时候了?”

  警予喁喁的道:“天还没亮呢!你快……”

  璞玉也不回言,只把被子掀开。警予猛把嘴闭住了,却睁开了眼,看看房中景象,才知自己忘了时候,迷春洞内,昏晓难分,竟把日上三竿的白昼,误当了千金一刻的春宵,不由爽然若失,但回思方才情景,却觉余味犹浓,就望着璞玉一笑。

  璞玉红着脸儿坐起,就要下床,警予拉住她道:“你忙什么?再躺躺儿。”

  璞玉白了他一眼道:“还躺呢,都是你睡不醒,现在已经什么时候了,也许过了晌午,叫人看着,多么不好意思!”

  警予就转脸去看钟。

  这房里墙头桌上,大小共有三只钟,但时刻全不相同,警予初见最远的长几上所放座钟,正指着四点二十分,这当然是午后四点,不由惊讶怎么睡到这时候。但再看对面墙上的电钟,却指着七点半,他更诧异,难道还是早晨?忽听璞玉叫道:“怎么才六点?是早晨还是天夕?呀,呦!你看这上面还有个条儿。”

  警予闻言回头,随着璞玉的手看时,敢情床旁的小便柜上,还有只很华丽的新式小闹钟,钟针正指六点,在钟上贴着一张小红纸条儿,隐约写有字迹,就拿过钟瞧看,不由笑了起来。原来上面写着一首五言小诗,是:“定情四五载,相思十二时。从今绮阁里,昏晓不须知。”

  警予看着笑道:“柳塘偌大的人,怎像小孩子似的,总忘不了好弄呢!”

  璞玉问道:“这是谁写的?二爷么,写的什么?”

  警予道:“不是他还有谁!你看多么坏。”

  璞玉道:“劳驾你给讲讲吧,我看不懂。”

  警予就低低念了一遍,又道:“他说咱们发生爱情,已经有四五年了,可是总不能到一处,两下相思,一天十二个时辰,四五年是多少时辰,真够长久,真够可怜了!如今好容易遂了心愿,可得着厮守。后两句是他劝我们的话,说从今咱们在洞房里,不用管昼夜,不用看时刻,只……”

  璞玉接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警予道:“你还不懂?他是说咱们可到了一处,再没有波折,从此可以捞本儿了。”

  璞玉道:“捞什么本儿?”

  警予道:“就是前面说的四五载十二时的本儿呀!”

  璞玉想了想,才寻过味来,不由红晕双颊,连骂缺德。警予道:“你明白了,因为他主张咱们不用管时刻,所以把钟都给拨得七乱八糟,叫它们等于虚设。”

  璞玉道:“对了,他这样玩笑,我们就好像遵他的命,真个就不管钟点,直睡到这早晚,更叫他有得啰唣?”

  警予答道:“不要紧,咱已经很算克己。若依他的意思,应该直睡下去,过三五年再开这个房门。”

  璞玉道:“若是那样,爽性把门永远锁上,我还有脸儿出去见人吗!你快着开了吧,别等那老绅董又来叫唤。说不定她正在外面呢!”

  说着又道:“等等儿,我还揉头撒脚的,得先梳洗一下,再开门。”

  警予道:“你要梳洗,也得开门唤人打水,这房里没有水管,再说也未必有梳洗用的家具。”

  璞玉走过去拉开妆台的抽屉道:“怎么没有?你看,预备得还多么齐全。”

  警予过去看看,只见抽屉里,不特放着梳篦拢刷,而且各有几套,还有什么烫发的,刷眉的,修指甲的,各种精致器具,无不齐备。再看妆台表面,只各种香水便有三四十瓶,此外如雪花膏、扑粉、胭脂、口红等,每种也全有许多种,把台面都摆满了,五光十色,璀璨夺目,直好似进了百货公司化妆品柜橱。璞玉道:“二爷真太费心,你看他弄了这许多,我一世也不用再买了。”

  警予道:“这倒未必全是他给预备的,大概有别人送的礼物在内。我记得王督军姨太太送过两瓶香水,还有一大匣最新式的化妆器具。据说那香水是法国最出名的高档货,按分量说也不是比金子贵多少倍。那套化妆用小器具也值上万法郎,是一个工程师谋干修河工程,送给姨太太的,她居然舍得转送你,真是面子不小。”

  璞玉听了警予的话,再看着那满目琳琅的妆台,心想只这一点东西,恐怕不止十户中人之产,我璞玉居然也有了这一天,不由就回忆到当初负苦光景。但她想起别事,还在小可,却不料竟因眼前这些名贵化妆品的价值,引她想到最苦的一个阶段。就是盲夫走后,她携子住到贫民窟中,受收房租过铁引诱,因他约于夜间来访,自己想要为悦己者容,稍为修饰,无奈穷得久已没有心绪,膏泽不施,只得临时用几分钱买了像石灰似的粉,猪血似的胭脂,泥汤似的头油,就着一块破玻璃片,半只破木梳,便上了妆台,连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模样。

  但当夜过铁失约未去,次日一觉睡醒,被自己孩子看见吓得直叫,好似见着妖怪一样,自己再在日光下用玻璃片照照,几乎羞死。璞玉这时虽自悔今追昔,而想起当时情景,但万事一上心头,便再顾不得感慨,也不觉得欣荣,被羞愧支配了全部感情,猛觉自己太已污秽了,对不住眼前的富丽环境,对不起眼前警予的纯洁爱情,脸上“轰”的通红,低头向着地下,眼泪直涌出来。

  警予正在旁笑嘻嘻对她望着,忽见她神色变异,大为诧怪,忙伸手扳着她肩头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璞玉这时心情,直如一个泥污满身,虮虱遍体的乞丐,因为受伤被送入医院,有清洁的雪白床褥供她睡卧,有玉洁冰清的白衣天使含笑伺候,她看着不但不感快乐,反而忐忑难安,自觉不配住在里面,恨不得回到路旁沟畔去过污秽生活,倒可安心。璞玉此际也是这样心情,但经警予一问,悚然自惊,又忍住了。自思现在心绪,万不能对警予泄漏,就用手揩揩眼睛,才抬头笑了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只是想起当初的苦情,这里的一瓶香水,一盒扑粉,也许够我当初一年的用度。天啊,这太……我怎么配这样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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