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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她已是第二次出去了。方才和屋内答话,警予许她可以给柳塘道了喜,她真个出去给柳塘道了喜,又自己夸了功,但还不放心,跟着又溜回来。这次收获特别丰富,又得着确实把握,好比送礼物的人,亲见受者把礼物享用无余。因为柳塘今夜住在这里,正在外院客室里吸烟,玉枝也随同前来作伴。柳塘此来却没有取笑的意思,而且一半行人情,一半代为照料。尤其因为不放心璞玉,恐怕出什么笑话,万一老绅董不能应付,好作她后援,带玉枝同来,也为着她是女性,较便于和璞玉去说话。

  其实柳塘也料着不致出什么问题,不过由责任心驱使,觉得自己所布置的这幕戏剧,在公演之时,总得在场照料一切。否则出了什么意外,负责人不在跟前,必致大起纷乱。所以他从送警予入洞房之后,便未回家,只退到前院休息。跟着玉枝到来,伺候他吸烟,谈论着方才情形和明日的事。因为柳塘早已写好请帖,当警予在张宅宴饮之际,已有许多临时邮差,忙着上各处分送请帖。这时大概凡是警予朋友,都已接到一份。故而柳塘预备住在这里,等明天还要代办宴客事宜。玉枝也得带回璞玉去招待女客,而且柳塘还要等明天给警予夫妇作第一个揖,贺第一声喜,这和迷信人上庙赶烧头股香是有同样意思的。

  他和玉枝正在说着,老绅董第一次跑来,报告洞房中发生的事和她自己的作为,很得意地说:“先听璞玉在叫,不成,不成,我只当吵起来,就隔着窗户把她数说一顿,立刻把她管教过来。她居然也跟着赵老爷叫给你道喜来。”

  柳塘听着,觉得老绅董未免鲁莽,人家洞房的交涉,怎能胡乱干预?原来你所夸说自有高招,准保平安无事的高招便是这样,我早若知道,真不敢有劳。璞玉无端在这大喜日子,受她一顿排揎,多么窝心!倘若璞玉真个反对此事,又岂是她几句恶话所能压服。这情形很容易明白,警予送进洞房,已有两点多点,璞玉若是反对,在初一发现警予时,必然就叫闹起来。既过了这半天,没有声息,当然她是愿意了。所以我所担心的只在最初一点时候,到现在无须老绅董报告,早已认为大局全定,只等明日喝喜酒了。

  至于老绅董说璞玉在警予醒来,说了半天话以后,忽然吵着“不成,不成”,这里面也许别有道理。反正她所说的“不成”,绝不是老绅董所想的“不成”。因为璞玉在洞房中和警予同关了两点多钟,才忽然想起不成,那是不能想象的。这倒许是警予醒后,情形或者有甚于画眉者,璞玉犯了女人的娇羞常态,假惺惺的说出这话,老绅董竟信以为真,弄得大煞风景,未免岂有此理!又转想这倒不怪老绅董脑筋简单,实因为没有这种阅历。她一生对于男子,只能据实说理,实事求是,在她的风月生活中,总用不着对车夫小贩,作假惺惺的挑逗,那样反许把我花钱的给惹恼了。想着不由暗笑,就向老绅董说:“现在你的差使已经当完了,就在这儿歇着,不必再管他们了。”

  老绅董却说:“不成。这陪房差使,八字还没一撇儿,还得回去照料。”

  柳塘拦她不住,心想这倒添了麻烦,但也不好太打她的高兴,说道:“你再去可别像方才那样了,人家两口儿的事,你可以少管。不比一个十三,一个十四,还怕说翻了打起来,得时时盯着。再说你的本意,只是恐怕璞玉要反对这桩婚姻,负责任给拨转劝说的,现在既然璞玉都应着你给我道喜来了,当然事情完全停妥,你以后的差事,只剩了作陪房。陪房可没有胡乱吵嚷的,你千万不要听见风就是雨,闹得人家不安。”

  老绅董道:“我也不是成心吵闹,只是心里火儿压不住。赵老爷对璞玉那样情义,璞玉但有人心,到这时候也不该再别扭人家。我若不说话,尽叫她欺负老好子,赵老爷不太窝囊了!”

  柳塘听着,忍不住要笑出来。心想果然不错,她的脑中,绝没有一点女人情致,只用她向来的粗陋经验,来判断这件世间少有的高韵姻缘。在她的意思,好比警予是个花大钱的嫖客,璞玉既受了人家好处,到了夜阑烛施的时候,应该一秒钟也不能耽误,立刻玉体横陈,才算报恩。要不然怎会说出别扭二字,大概她把那些风情月态,都归入别扭之列,无怪要抱打不平了。璞玉真是倒运,在这好日子还遇着这么一位情场谬种,风月外行,闹得不得安静!我自己也怪对不住璞玉,无端把她安置在这里,不止小题大作,而且弄得文戏武唱了。想着便又劝了老绅董几句,请她不必再到后院去了。无奈老绅董责任心太重,以为这桩婚姻,她担着一半主持的责任。柳塘料理外事,做得条条是道,她主持内务也必得有个结果,总要亲眼看见她认为圆满的圆满状态,才算不负职责。

  柳塘对她简直没法,只得重复叮嘱一番,老绅董很忙迫的道:“我都明白,你不用多说。现在不早了,他们还剩不大时候,我不能耽误,得去看着,万一他们不明白例儿,或是璞玉还那么别扭,错过了日子,那就不吉祥了。”

  柳塘听着愕然道:“你说什么例儿?我不明白。”

  老绅董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柳塘顿足道:“糟糕!怪不得你那样着忙,我才明白这么回事。我的大姐,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完全错了!按本地规矩,都是在回门以先,不许仍把女孩子身体见娘家的人,并没听说当夜得如此,不然都不吉利的。好,幸亏我问你一声,若是嘴懒,你必然像戏台上场面似的,用锣鼓紧催他们上场,那就笑话了。”

  老绅董道:“怎么,我错了?不错,不错!我记得是不许隔夜。在我当初头一次接客,我那娘就嘱咐我,不许耽误工夫,得赶着人家,早一时便多一分福,迟一时便多一分灾殃。若是定妥了日子,到时候给耽误了,女的便一世没有好运,你难道没听说过?”

  柳塘心想,这才叫闻所未闻,料想必是她在初落风尘时候,领家给寻着梳拢客人,举行成人大礼,却恐她未开知识,不肯逢迎,失了贵客的欢心,就这样神道设教的给假造个妈妈例儿,叫她由被动变成自动。好比俎上屠羊,不只要静候宰割,还要进一步投颈就刃,这是多么可惨的事。但她竟深深印入脑中,隔了几十年,还把这条传奉的典则,列用到璞玉身上,未免太侮辱人了。然而却不能不说她是出于好意,只可惜万行不通。就把老绅董拉到一旁,切实讲说一阵,告诉在平常人家,绝对没这种规矩,请她不要多于操心。老绅董似乎还不以为然,回驳着说:“我记得是不许隔夜。就说我当初干的那行,凡是孩子打头客,不管是领家是亲娘,都在当夜要听个准信儿,知道没挑出毛病,才放心,走开去睡。若是尽自延迟,还不把人揪心死呀。再说我还听人说,有个什么地方,闺女出嫁,娘家的人得熬个通宵,等着婆家给送烧猪肉来,才算一块石头落地。那也是在头一夜,没听说有连等两三天。”

  柳塘听着,真被她搅缠得头昏,就正色说道:“你说的那是娼家的事,烧猪肉也是极南边的风俗。这地方的正经人家,可没这个规矩,你只听我的话好了。”

  老绅董经柳塘切实的解释,方才不再固执己见。回到后宅,果然改取稳健步骤。由窗孔中窥视了一会儿,才明白柳塘说的不错,自己确是莽撞了。房中的两位新人,情意亲密,细语喁喁,正在互谈心事,已赋同心,只待同梦了。老绅董听了许多有趣的话。过一会儿忽听房中熄灯,她又想起例儿,但也知道他们将要安歇,本不愿惊动,以为璞玉必然知道规则,会留下一盏。却不料竟完全黑暗,才忍不住发声警告。到灯复亮起来,房中的人也给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竟不再上床了。老绅董很为懊悔,想不到倒把他们弄僵了。幸而不大工夫,两人又上床拥衾对坐,又渐渐移到一顺边,最后竟都缩入衾底。老绅董眼中没什可看,心里也感到满足了,就跑了出去,把第二幕的情景仔细报与柳塘。

  这时玉枝已因夜深体倦,伏在桌上睡了。柳塘听着笑了一会儿,便向老绅董道:“你这可算送佛送到西天,现在没你的事,快歇着吧。”

  老绅董也觉倦了,柳塘便送她到旁室安歇,然后自己回来,躺在榻上,寻思警予和璞玉,经过如许波折,今天到底完成姻眷,真是一桩快事。我能把他们成全,也是毕生得意之事。警予从此可以享有美满家庭,璞玉也从此辞苦就甘,托身得所,我为他们总算办得周到了。但是回看我自己,却是晚年凄凉。太太是那样行为,岂特不足为暮年伴侣,反倒是我一块病。雪蓉原来很好,不料中途变心,又抛我而去。等到玉枝嫁后,跟前便没有一个可以为伴的人,看看警予,真有些羡慕。想着不由百感纷来,自己独对烟灯,一时犯了诗兴,就哼出四首绝句。诗内意思,是对警予调笑而兼祝贺,但在第四首内,无意中发泄了一些感慨,末二句是:“辛苦系绳怜月老,一龛孤守对西湖。”

  意思说西湖的月老祠甚为灵应,据说成就了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而月老本身,却还孤孤零零,独在西湖受冷清呢。写完看看,觉得不大好,想要抹去重改,但想不起说什么,就把笔放下了。一会儿便给玉枝盖上被子,自己熄了烟灯,拥衾而卧,不久就睡着了。

  到了次日,早晨十点多钟,饭庄的人已然到来,把柳塘吵醒,知道不能再睡,就把玉枝叫醒,一同梳洗完毕。仆人张福也进来伺候,柳塘便问后院的女仆,可曾到来。原来柳塘因璞玉需人伺候,就由本宅拨过一个女仆,又另雇了一个,都吩咐在今晨前来,所以这时向张福问问。张福回答早就来了。柳塘叫他去跟后院女仆打听,赵秘书长可曾起床?柳塘就叫张福把桌上那张诗柬,送到后院,交女仆递给赵秘书长。张福应声走出,就送到后院去了。

  再说洞房中警予和璞玉,自从用隐身法,藏入衾中,真没再出来,就那样睡着了。至于如何入睡,几时入睡,似已无从稽考。不过在这一夜里,世界上每一个睡觉的人,也比不上他们睡得安稳。大凡世上最安适的,无过于成功以后的休息。他俩是已经成功了,两个人都好似万里归来,饱经风险的航海家,互相把对方看做故乡的港岸。警予把船泊在璞玉的玉臂弯头,知道已得到了永远安身圣地,再不作启碇之想。璞玉这时更不止和他同样感想,因为以前所经折磨太多,这些年来都过着孤零岁月,惨淡光阴,好似一团柳絮,起落因风,不知所止,这滋味的痛苦,就是男子也不容易煎熬,何况一个弱女?昔时有个才士,因为身世孤飘,遭逢不遇,感慨作诗,也以柳塘自况,有两句是:“飘茵落溷都无恨,恨是飘零未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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