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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柳塘接过看看,见分量颇大,光色极美,知道所值不菲,也没推辞,就道:“好,谢谢你!我转送一个人,她必然很喜欢。”

  警予以为他必是送给太太或两位姨太太,也未介意,却不知雪蓉已去,实际连一位姨太太也没有了。当时又谈了一会儿,柳塘便请他明日前来吃饭。警予不知何故,就问:“你难道还要给我接风?”

  柳塘道:“不是。明天我要请几位朋友,顺便算给你接风也好,可是你得替我招待招待,因为我不能喝酒,俗语说一人不饮,合座寡欢,主人不饮,更没趣儿了,所以要请你作我的代表。”

  警予道:“我近来酒量也减多了,不过替你陪客总可以的。”

  柳塘便约他明天早到。

  警予告辞出门,还觉心中凄怆,想到自己也只能和柳塘聚首一日了,后日便将携璞玉南行,未必再有北来之日,这样好友,竟不能久聚,还得不告而别,在他心中不知要留下何种印象。方才我借口王督军,把我自己新买的戒指给他,留个纪念,幸而他居然收下,还叫我稍得安慰。想着就回到寓所,料理善后事务。把赏仆人的财务,都开个清单,放在字台抽屉里,预备自己走后,再来信叫他们取视,办完方才就寝。

  到了次日,到督署理事,也把公务整理结束,弄出头绪,使接手的人容易检查。到了下午,便接到柳塘电话,请他下班,不要回家,径直前去。警予答应了,到时出了督署,便直赴张宅。

  但警予作梦也不会想到,他家中这时已在天翻地覆。倘然不依柳塘的请求,先到家中一行,必然吓一大跳,还疑自己被抄了家。因为这时张宅的几个仆人和赵宅仆人,正在通力合作,把警予三间住室的内部,都给重新改造了。但把潇洒的书斋,改成富丽洞房,却需要很大时候,必得晚上才能完工。警予若在日暮前回去,只能看见破坏,而不能看到建设,不定如何惊讶。好在他接受柳塘请求,并未回家,径直到了张宅。见已有几位宾客到了,都是柳塘的亲友,警予一一酬应,代作一半主人,替柳塘招待。柳塘也不知因何这样的忙。把陪客的责任,都托给警予,他自己不断出房去,许久才再进来。警予心中疑惑柳塘家中有什么喜寿事,不愿受礼,所以只请客吃饭,而隐瞒了原故。看情形必是内宅还有女客,要去周旋,所以常常出入,就把柳塘叫到一边询问,柳塘回答:“绝没有喜寿等事,否则便瞒别人,也无须瞒你。只于今天赶巧,内宅来了几位亲眷,有事和我商量,所以不能常在外面,只可求老弟偏劳。”

  警予听了还是半信半疑,但他所疑也只在柳塘家中,绝没想到自己身上。却不知柳塘暗地作着秘密工作,时时出去和宝山等联络,一面发出人马,去到警予寓所整理新房,并且把玉枝房中所存当时警予收得的礼物,都搬运过去,陈设到洞房之中;一面又料理璞玉出家的事,他抽暇到街南院去,告诉璞玉说,她要投入的那庵里的老尼,对璞玉这个徒弟十分重视,因为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徒,所以认为是一件大典。又因出家是人生最大关键,和生死嫁娶一样重要,所以从老尼那里便要郑重从事,不肯委屈徒儿。那座庙是很富的,老尼替徒弟预备的住室,非常整洁,无异闺闼,料想进庙后生活必得舒服。又说那老尼检定入庙时辰,是在今天晚上九点,她本想自来迎接,却因赶巧有家大施主作佛事,所以不能亲来,只可派个香火婆替来迎接。我已雇妥了扎彩的汽车,临时还要亲自送你进庙。

  璞玉听了,连说不敢当,又问进庙怎还用扎彩汽车。柳塘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出家是人生大事,比出嫁还要紧些。出嫁或者还有个二回,出家一去就不回了,所以常见出家的大摆仪式执事,吹吹打打送进庙里,我只雇辆车,已经很简陋了。”

  璞玉并无这种经验,只可由着柳塘随便曲解,都认为有理。又加她这时记挂着警予,觉得自己始终未能通个信息,如今已到了入庙之期,希望全绝。警予明日到车站等我不见,不知怎样难过,怎样发恨,再知道我已背约出家,他就许伤心痛恨,从此把我忘却,再不理睬。我丧失了自己幸福,还落个亏负他的情义,这不把人懊死急死。现在除向柳塘说明原委,取消出家的事,尚可转圜。只是出家的话是自己所说,现在柳塘已给办理成功,我怎有脸儿反悔,也万没法说出口来。因此焦灼欲绝,满心抑塞,哪还有闲暇寻思柳塘的手续是否合理,只有说什么应什么。柳塘又告诉她,少时玉枝便送喜服到来,顺便送她上车,请她在九点以前便把衣服换好,等庙里迎接的人到来,即刻起身,以免误了时辰。说完便走出来,回到家中陪客。

  将近黄昏,筵席摆上,大家入席畅饮。柳塘屡言自己不能喝酒,特请警予代表的话,弄得警予义不容辞。而且席上宾客多有善饮的人,都把警予当作海量,纷纷向他挑战。警予不好推辞,自然就喝得很多。这顿饭因为喝酒,时间也延长了,到将近九时,方才上饭。柳塘见自己该去办事,就立起告假,说要出去一会儿,请警予代作主人。临行又特意向两三位来宾咬耳朵,教他们饭后不要就走,还有话说,为着叫他们缠着警予。饭后只有一两人停留,警予以代表主人资格,便得陪着,绝不能自己先退。柳塘周旋完了,又拍拍警予的肩,才出房奔到南院。

  一到门首,便见宝山正在那儿等着,报告一切都办妥了,老绅董也已派汽车去接,就要到来。柳塘点头说声:“你照着我吩咐的话办去好了。”

  便自走入院内,进到璞玉房中,见玉枝已在里面,早替璞玉换上了吉服,正给她描眉涂唇的打扮呢。原来玉枝也受了柳塘的指教,到来便给璞玉换上衣服,还以在人家上车入庙,须给主人留个例儿为言,告诉她不能素脸儿出门,总得稍施脂粉。璞玉也只得任她撮弄,但因心中纷乱,在不注意中,已被玉枝给打扮得好像新嫁娘模样。见玉枝因对面替她修饰,无须镜子,也不叫她看见镜子,璞玉竟不知变成什么样儿。

  柳塘进来一瞧,见她居然玉润花嫣,容光四照,宛然新娘仪态,虽然未曾喜溢眉梢,却已春融粉黛,不由心中欢喜。却不知璞玉此际,不但外表改变,连心里也有了变态。她在这一两小时之中,左思右想,真有些忍耐不住了,把终身的幸福,和一时的羞耻,互权轻重,渐渐明白过来,觉得若再隐忍下去,任凭送入庙中,自己命运就许万劫不复;若拼着暂时羞辱,对柳塘说明,局面立刻便可改变,自己终身命运,就在这一转瞬间判定。只是有什么脸儿对柳塘说呢?璞玉虽然心里已然活动,无奈她心眼既滞,面皮又薄,左思右想,总是生不出勇气,提不起决心,渐渐又把念头沉下。自想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便拼命说出来,也得羞死,我还是认命吧!警予若真个不再理我,我在庙中等个三两月,没有信息,还可以自己寻个安静的收场,不在世上受这痛苦了。

  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沉下的念头,重提上来,想到和警予结合,将来有何种享受,心头便温似春融,明如日照;想到栖身古刹,将要永世凄凉,便觉心似灰寒,身如冰冻,又渐渐逼出横心,想向柳塘直说。但跟着脸上一红,心头一跳,好像挨了无数嘴巴,乍生的勇气,又被这无形打击,给弄得消失无余。如此反复思想,直如学童习学算盘小六九儿,好容易从一一如一,一二如二,加到九九八十一,但随即又由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遽减到一一如一,把算珠都回到原位。她受不住心中的激刺,直要抛却此念,完全听天由命了,又见玉枝到来,她更觉心灰意冷。本来只对着柳塘一人,还万难开口,何况又加上玉枝?于是暗自咬牙狠心,不去思索,任玉枝替她易衣理妆,好似木然无觉。

  但每个人只要活着醒着,便阻不住脑和心的活动,她虽决定不想,然而那念头仍不住向她攻袭。不知怎的灵机一动,忽然得了个主意,自思我对柳塘开口说反悔的话,自然没法措词,但可以另转个弯儿,不由我口里往外说。我只向柳塘要求想见警予一面,这句话说着还没什么艰难。只要柳塘把警予请来,我把情由对警予说明,底下的事便可以由他去办,我躲在一旁,只等待结果好了。璞玉想着,觉得这法儿实在不错。

  但她天生性格,总不能勇往直前,好容易想出最简捷最有效的主意,却又被善羞易怯的心理,给弄得猜疑起来。觉得自己这样说法,柳塘也会看出我是有心反悔,否则在进庙以前,无端请警予作什么?岂不和吐露真情一样惹人嗤鄙么。但又转想我为着终身幸福,怎么一会儿的羞耻都拼不出去,连说一句话的勇气也没有?不管怎样,就这么办了!想着见柳塘走入,不由心跳加疾,好似极快的机簧,在里面操纵,跳得心里慌乱没有准儿。

  柳塘看着她,欣然笑道:“你都预备好了?!好的很!道喜道喜,大喜大喜!”

  璞玉不知这出家有何喜可贺,还以为是应有的惯例,也没着意,只向他点点头。这时心里更慌得要命,似觉变成大海狂潮,汹涌着向外扩散冲击,竭力收心神。忽听柳塘又道:“时辰这就到了,庙里的人眼看就来,来了就得起身。”

  说着只听院内步履杂沓,柳塘支起耳朵听着,道:“大概接你的人来了。时刻还真准!”

  说着就要走出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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