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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老绅董道:“我没有本姓。从小儿随领家的姓,到赎身以后,姘上张三就姓张,姘上李四就姓李,姘了十几个靠家,也就换了十几回姓,近十年没了靠家,也就没了姓,人们只叫我老绅董,谁也不打听我姓什么。往后离开窑子,一变成正经人,没姓就不成了,遇见人必问我老太太贵姓,我说什么呢?兄弟,你替想一个,要响亮的,吉祥的。”

  柳塘一听,她竟把姓当作名号一样,认为可以随意挑选,我虽曾给人起名赠号,却没有撰姓的高才,便道:“人的姓是祖先所传,怎能随意乱起,我实在办不到。”

  老绅董道:“你识文懂字,怎连这点事也办不到?我却有主意了,你不是说姓是祖先传下的么?我没有祖先,可有个兄弟。兄弟你姓张,我也姓张。好,我就姓张,你们记住,从此以后,我是张老太太了。”

  柳塘听着哭笑不得,心想她居然连姓都赖上我了,从此我张氏又多了一位名人。只是她既以我为弟,从我姓张,怎能自称张老太太,这又像是嫁给姓张的,本姓并不是姓张了。不管怎样,我就由她去吧,若一讲解,又将纠缠不得。便点头应道:“好,好,你就姓张!我代表普天下姓张的欢迎你。”

  老绅董“哈哈”大笑,定要大家同饮一杯庆祝。柳塘不能违拗,但对桌上的酒杯,已不敢沾唇,只得抓起把酒壶,对嘴儿饮了一口。唐棣华也学样儿照办。老绅董喝完又道:“那么明天张老太太就把孩子遣散,窑子关门,自己挪出来了。可是往哪儿着落呢?你得给想个地方。”

  柳塘一听又来了问题,心想论理老姊身份,本该请入家中同住,但我却不敢招待,无端请进这样一个怪人,太太必不肯容纳,还得给她留许多口实,再说亲戚奴仆,看着也不仿佛,只好另作安置,就道:“这容易,我还有几间闲房,可以由你挑着住。”

  老绅董道:“我可不上你家里去住。照我这种样儿,再加上满嘴野调鸟腔,没的叫你家里人笑话,也给你丢脸;张二爷的老姐姐,就是这份德行呀!你顶好把我安置在别的地方,常和正经人来往,我也跟人家学学说话做事,等把窑气跟老鸨子派头去净了,叫人看着像个坐家老太太,我再上你家去。”

  柳塘听了,心想无怪她以一个土娼,能出人头地成为老绅董,真是有过人的长处!最难得是明理懂事,虽然粗豪,却能自量身分,不惹人厌,我所顾虑的,她已先替我想到了,这样倒显着我心地狭浅,把她小看。想着就道:“你想得未免太过了,我并没有意见,只随你乐意吧!不过你要记得,还有件要紧事情,后天就到日期,我已准备停妥,到时你可别给忘了?”

  老绅董道:“不是璞玉的事么?我自然到时准去。这场戏全在我唱,怎能给耽误了!这样办吧,你今天回去,就给我预备个住处。明天晌午,你还叫那个宝山去接我,就到你给我预备的房里住下,稍为安置安置。后天就办璞玉的事。”

  柳塘答应着,又和她商议几句。老绅董叫柳塘放心,有她在场,准可以平安无事,顺当成功。

  这时饭已吃完,柳塘又和唐棣华说了些作生意的事,教他只当替自己领东,放手去干,赔赚只听天命,不必多所疑虑。唐棣华见柳塘意思恳切,又加老绅董在旁按头硬派,知道不能推辞,只可答应,即行操持着办。柳塘因方才唐棣华说过,必得他混出样儿,才办喜事,虽嫌日期遥远,自己便用钱财帮他成功,也非咄嗟可成,自然得设法劝他提前,但当时不便面谈,只等以后再烦老绅董致意。至于招赘的话,料着唐棣华必不赞成,也得暂从缓议,所以席上并没提到婚期。

  又坐了一会儿,唐棣华告辞,和老绅董仍一同走了。柳塘也自己回家,心中半喜半忧。喜的是唐棣华颇有志气,自己并没替玉枝选错丈夫;忧的是唐棣华为人,和自己所希望的不同,自己本希望得到一个也可说是买到一个女婿,加以豢养,使其倚赖服从,承欢膝下,好像父子一样。如今这唐棣华穷中透硬,连我的帮助尚不肯受,若要他托我宇下,屈尽子职,恐怕不易办到,料想后来还要大有周折。

  想着已回到家中,进了玉枝房内。玉枝告诉说:“方才张福来报,雪蓉和她母亲已经移家他往,把房子腾空,钥匙也派人交回了。”

  柳塘闻言怅然,心想雪蓉必是因为已经和我断绝关系,不能再托庇宇下,白住房子,所以急忙搬走了。这在她自是当然的事,但和我却是分割干净,丝毫牵连也没有了。经年情好,到头儿竟这样云散风流,渺无痕迹。看雪蓉对我脱离惟恐不速,分割惟恐不断,足见毫无留恋,而且好像一个受絷的鸟,关在笼中,时时存着飞扬之意,待笼门一开,就腾空尽力飞逃,只恐稍迟再遭网罗,怎肯回头顾盼她的笼子?若说她在笼中住过一些时候,临行应有惜恋,那是绝大错误,她恨还恨不过来呢。柳塘凄感许久,才转念到雪蓉所留下的空房,恰好可以给老绅董居住,就打算定了。对玉枝说起方才和唐棣华在饭庄会面的事,夸赞一番,又告诉和他合股作生意的话,玉枝自然芳心欢喜。父女谈了一会儿,柳塘又交派宝山明日去接老绅董,送到雪蓉旧宅,方才就寝。

  次日午后,柳塘去看老绅董,她正在新居忙着收拾,向柳塘说:“已把孩子遣散,生意送人,在一早晨里受了上百的谢头。我倒是把话说到了,叫她们自己想法儿往上奔,别再落进火坑,对不住我这番心。她们也都答应,可是往后怎样,谁能知道?自从我打发孩子的信儿一传出去,那一带养人儿的全盯上了,都打算拾便宜柴禾。在我眼前,他们自然不敢伸手,可是一出胡同儿,准得被坏东西们圈上,那就得看她们各人有主意没有了,我不能挨个儿护送,只可听天由命吧!”

  柳塘道:“这种事也只可自行其善,各尽其心,谁也管不到那么久远啊!你看这儿房子怎样?若不可意,我可以另给你找。”

  老绅董道:“这样清堂瓦舍的,还要多好!我太喜欢了。”

  柳塘道:“那么我就教人给你送些家具陈设,并且拨过个老妈子伺候。”

  老绅董笑道:“这一来我不成了人上人了么?好,我也不客气,你只别费事费钱好了。”

  柳塘道:“都是现成的,有什么破费?”

  老绅董又把她带来的积蓄,取了出来,打开包儿,只见尘灰狼藉,并且破烂了许多,比昨日贴身的所带,更显着有了年代。老绅董发恨骂街,原来她藏在炕洞的钞票,被老鼠咬破许多,还有的生了蛀虫,损失甚大。柳塘看着那污秽残破的一堆,甚为厌恶,但因她交给自己代存,不能不见个数目,只得帮着整理检点。费了半天工夫,才弄得清楚,总计被虫吃鼠咬的够有一千多,倒闭银行钞票有七八百,还有残破不大利害,只于缺字短码,须向银行商换,而不知是否能够办到的,也有将近千数。除去这些损失,完整可用的还有一万一千余元。柳塘见她如此富厚,简直不敢想这些钱的来路,就包了起来,许她代存妥实银行,可以按一分多行息,每月总有百元以上的收入,从此暖饱无忧。一个土娼得到这样结果,实在不易,世上人多有终生劳苦,到老来仍是两手空空,暮景堪怜的真得羡慕老绅董了。当时柳塘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老绅董要借一身女仆的衣服,柳塘答应当晚送到,便告辞走出。又上外面走了一趟,到晚上方才回家。

  进门便见张福禀报,说:“赵秘书长已从北京回来,方才来过电话,说等老爷回家,给那边去个电话,赵秘书长要过来谈谈。”

  柳塘听了,便叫张福去打电话,自己进了书房,亲手写了十几份请帖,叫进宝山,吩咐立即送出,才回到内宅,赶着吸了几筒烟。仆人来报警子已到,柳塘便出至书房相见。他二人本已成为知己深交,见面都觉欣快。警予说了些在北京的情形,以及这次替王督军联络成功的经过,又谈些酬酢、游览、看戏、吃饭的琐屑事情。告诉某次在总理家中赴席,饭后赌钱,有一位将军,因为滚赌掏出手枪;又有一位财政大员,一夜输出二三十万,仍旧谈笑自若的事。柳塘道:“武人滚赌吵架,倒是本色,未可厚非。只那位大员,输去巨金,还谈笑自若,当然赌品太好,他也未必不以此自负。可是你去问问他的薪水公费,能有多少?大约输的钱足够他二十多年挣的。试问这巨金从何而来?赌品又因何而高?”

  警予道:“现在的事,根本就不能问。其实岂止那班,便是我们这里,何尝不是一样豪阔!就说这次,我替王督军办妥了事回来,他不知怎样酬谢我。因为在督军署做事的,大概都兼着一两份实惠的差使,以为调剂,我却不肯受这好处。去年叫我兼统税局,我辞了,今年又叫我兼官产处,我也没干,所以这次他想谢我没有法儿,居然奇想天开,在方才见面的时候,给了我一只钻石戒指。我不由好笑,你跟我定婚呢!他说全署之中,只有我一个是他的真朋友,替他办了许多事,不受酬谢,他只好送件东西,作为纪念。”

  说着把戒指取出道:“我向来不带这个,放着没用,就转送你,给嫂嫂或是如嫂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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