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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唐淑贞连忙凑过半截身子去,在她耳朵边笑着叽咕了起来。茶铺里正那么人声鼎沸,连坐在旁边的白知时也听不见她太太说些什么。其实用不着去听,因为居太太业已摆出一副正经面孔,并且很认真的在向唐淑贞道贺说:“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这倒是天大喜事呀!……你家真不够朋友,怎不通知我一声?真太缺礼啦!……不管怎样,喜酒总要补吃你家一台的。明儿有点小意思送到你家府上……不赏收,我要怄气的……那是你家太见外了……你府上,我来过,你家忘记了。还见过你家伯母,还躺过你家烟铺……啊!烟瘾也戒脱了吗?了不得,我一定要来道个双喜!……”

  居太太有四十几岁,身材相当高,好像正在发福,但面孔却看不出怎么丰腴。两只大眼角微向下挂,眼珠子略带黄色,并且灵活极了,一望而知是个精明强悍的类型。事后从他太太口中听来,果不其然。她于民国二十七年一家人逃难到四川来时,手上并没有好多钱,只因她有个娘家侄儿在航空委员会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务,年程相当久,她遂通过她的侄儿,和很多航空人员拉了世交关系,说起来都是晚辈,平常日子吃、喝、玩、赌,既常常在她老人家的家里打扰,那吗,每逢出差之际,她老人家委托带点不纳税的私货,当然不能推脱。一方面她又广事交游,和检察人员、税收人员无不熟悉,而有帐项上的交情。除了跑安乐寺外,也跑几家银号和公司,人事是很宽的。她现在的本钱到底有好多,虽没人能确实指出,可是好几家正经银行她都开有户头,据说,合拢起来的信用透支,总在几百万以上。

  唐淑贞初初跑安乐寺时就认识她。说起来,唐淑贞今日对于买卖上的一点知识和成绩,委实还得力于她的指教。她就是这么一个令人喜欢的好人。一点没有一般人所讥讽的九头鸟的坏处。唐淑贞也有心要应酬一下这位好人,同时也想在一个谈得投机的同性跟前炫耀一下她的白先生,于是就提议要招呼居太太先去吃一顿小馆子。本来说是去吃乐露春的鱼头豆腐,但居太太却毫不客气说下江口味有点吃腻了,倒想吃点有刺激的川味。

  唐淑贞笑道:“那吗,少城公园侧边的牛毛肚子倒够刺激,又麻,又辣,又咸,又烫,包你老姐子吃后,连舌头都要木半天。”

  “你莫谅实我这个湖北老不敢吃,告诉你,在重庆时候这些人就领教过了。”

  白知时才得插嘴说道:“居太太的成都话真说得不错。没有‘要得’,没有‘硬是’,也没有‘做啥子’。”

  “啊!哪里的话!诚心诚意的学了几年啦,到底还不十分像。”

  “很像了。比起我们几个同事的北平话,真不知高明到了哪里。”

  唐淑贞不由哈哈笑道:“‘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四川人说京话。’我听见过很多人的京话,差不多就同我小时节听见满巴儿说的话一样,真刺耳!其实,我们成都话就好听,老姐子,你说是吗?”

  从北平话又牵引到三益公的话剧,又牵引到悦来戏园的川戏,末后还是白知时把话头拉了回来,仍然商量到吃馆子的问题。凭白知时作主,决定到少城公园的静宁餐馆去,那地方是他们以前常常打平伙之处。

  今年是干冬天,一连出了好几天的大太阳。少城公园里的常绿树浴在暖溶溶的太阳光中,很有点春意。各处茶铺里都有八成以上吃茶的人,但是打从其间穿过时,并不觉得人声嘈杂。这里,确乎不比安乐寺的茶铺,那儿是为生活作战的地方,情绪都紧张得像绷紧了的弓弦,哪能像到这里来的人们,在意态上先就有点萧然的了。

  唐淑贞本可以喝几杯的,现在戒了烟,酒量业已复原。居太太只管说不大吃得酒,可是为了主人情重,而且又为了是吃喜酒,本底子也是极其随和的人,怎么能好推杯呢?白知时又是一个通情达意的斯文人,天气又这么好,馆子里的客人因为生活费用一月比一月贵,也比以前减少好些,堂口不怎么热闹,菜便不像忙不过来时的随便,一盘红油豆腐鱼做得真够味,堂倌说用的是鲜活大鲫鱼,大概没有假;一盘叉烧搬指,也好像真个用铁叉子叉着烧的,等等,都足令居太太高兴,也就杯到酒干,几几乎在和男女主人两个拼着吃,虽然所卖的黄酒,是眉山鼎兴隆的,并不怎么好。

  一面吃喝,一面闲谈,自然一谈就谈到目前的国家大事以及国际间的战事。

  居太太因为和侄儿,和一般航空人员,和许多银号、公司的经理、主任在来往,故她的见闻极广。而又因了自己的生意关系,越更留心时事。除了成都、重庆两地的报纸外,她还有三具新式美国军用收音机,并且还有相当数目的肉电台。所以她一谈到国内国外的时事新闻,简直比任何人都明瞭。自家又走过一些地方,对于长江上游下游,和西南的许多地理,都相当熟悉,谈起来引经据典,比学校里一般光凭书本的先生们都高明而且踏实得多。

  唐淑贞自然差得太远,就是常识自谓丰富的白知时也不胜诧异“这婆娘真行哟!”于是就同她谈得甚为投机。

  豪爽的女性,三杯之后已是话如翻澜了,何况又到了以说话为生活的年代?何况白知时也是一个卖嘴出身的,能搭白,又能剪裁?

  他们谈得顶投机的,尤其在对于日本人只管一鼓作气,打到了独山,却都料定了只是日本人的回光返照,也只由于我们指挥战事的人心思不周到,偶尔疏失,于胜利的大局,是没有好多关系的这一点上。

  居太太很有意思的盯着白知时道:“你家也是这样看法吗?”

  于是她就大为讥笑目前那般安排向兰州、向西康逃难的有钱人。因就说到八达号:“那才一团糟哩!连那个贴在身边的大老板都着慌了,几个电报打来,叫赶办结束,准备迁移。号上的人自然就加倍的害怕起来。你看啰,不说当经理的人连天连晚在拼命办收交,活像迟一天就跑不了似的,连那些拖的小划子也疯狂了……”

  “小划子?……”白知时还不知道这名称。

  他太太倒注意了,忙说:“别打岔人家的话,一会儿我告诉你。”

  “说起来又可怜哟!一个个没头苍蝇样,到处抓钱。见人就问,有批货,原价九折相让,几个月的月息更不说了,请你家搭个手,好不好?……”

  唐淑贞大概没听清楚罢?公然认为是居太太的提议,连忙插嘴道:“好嘛!我一定搭手!算给我就是了!”口气还那样斩钉截铁的。

  居太太愣住了。白知时笑道:“你是怎们听的!别人在摆龙门阵呀,并不是在向你推销啥子东西。”

  “哦!这倒有趣呀!”居太太笑了起来:“不打紧,就作兴是笔生意罢,横直人家在拍卖,我也答应帮他们找买主。只是,你家也看准了吗?”

  “吓吓!说起来,不是有点像撞天婚吗?”唐淑贞也笑着说:“你一定抓进得不少。为啥不全部买进呢,还帮人家找人?”

  “你这个小伢子,真狡猾!疑心我有什么毛病么?”

  唐淑贞虽是笑着在,却半真半假地道:“你,我倒不疑心,我已经说过算给我就是了,我还疑心你?不过,也得说明在前,若果搞头真大,我不分你的,刚才的话,吹了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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