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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二十八章 锦绣前程

  在一个整月不到的时间内,南门一巷子唐家杂院里就发生了两桩大事,——两桩意想得到而又委实出人意外的大事;其重大,其突兀,简直和第三次长沙会战之后的日本兵马不停蹄一下子就打到独山来了似的。

  第一桩大事,是我们业已知道了的,寡妇再醮。即是说,绰号一枝花,又以泼辣著名的唐姑奶奶,很急遽的竟由前任高局长太太,一转而为现任白教习太太。虽是大事,尚觉寻常。第二桩大事,可就真正算得是大事啦!

  其事维何?曰,白太太公然在戒烟了!

  自从在霍大夫处作过抽血检验,国家形势变化颇大:美国运输机越发从驼峰之间,日夜不停,成群结队地来;美国的空军也日夜不停,成群结队地向东方天际飞;参军的青年学生犹然不断地向印度跑;中国的所谓唯一的劲旅也不断地在滇缅路上、在雷多路上,打着前所未闻的,真正的胜仗;不必再说太平洋、日本海、以及远在欧洲的战事情形,光就本身这面见到的,已经是希望无穷了。何况报上还天天载着美国新闻社的消息:大约不久,便有一支常胜军队将在中国沿海几点登陆,在内地以及在敌后的若干地下军,据说已确实在向海岸移动,只要美军一登陆,立刻就可演成法国西海岸的形势,无论日本人摆下的这条长蛇阵多强多牢,倘若拦腰几击呢?这种胜败之局,倒不一定要凭什么“有资格的军事观察”来作判断,只要肯留心时事的人,经了这六年多的训练,俱直接的感觉得到,如白知时其人,便是这种人中间的一个。

  因为白知时凭了自己的常识,又凭了几个同一见解的朋友的讨论,他把他的信念——即是定要太太戒烟的这个念头。——更其坚定起来,也就绝意不听他淑贞太太的借口说:“眼看日本鬼子就要打到四川来了,人心惶惶的,过一天算一天好咧,还有啥子心肠来戒烟。”

  她还故意张大其词:“安乐寺的消息,都是那么在说,说贵阳已经完了,硬有人接到电报,并非日本鬼子的宣传。大表叔他们在机关上的,总不会造谣言罢?也说,当真听见日本鬼子的广播,说是准定到重庆过年,到成都来吃元宵。你总相信日本鬼子历来不大说谎的呀,他们以前说过要把哪里打下,后来总是要打下的。唉!到成都来吃元宵!你想想啊!……”

  但是白知时总是闻风不动,他极其明白,太太的真意并不在替敌人张声势,而是在学日本人的作风,借外交上的矛盾和国际间的风云,来淆乱人的耳目,来打岔人的思绪,以贯彻她的拖延禁政而已。他并知道,要是在这时节稍为让点步,或是把办法商量修正一下,那吗,也会像国家的禁政样,就永远没有结果了。

  因此,他总是很淡漠的看着她道:“你爱信那些谣言!……”

  “别人说的都是谣言。人家是在机关上呀!”太太忿忿然地说。

  “在机关上?……我怕不晓得!造谣言的正是他们这般人!”

  他并不同她去讨论谣言的来源,以及提出反证,而只是单刀直入的还是劝她戒烟:“就作兴如你所听闻的日本人真正要杀来了,你更该趁这时候把鸦片烟瘾戒脱了,好跟我去打游击啊!”

  “打游击?你才想得好哩!”她正待借此开花,把正经问题再度引开去。

  “无论如何,就逃难也罢,就打游击也罢,戒了烟,总少受些痛苦。”他的意思还是那么坚决。不过语气非常和蔼,而且还加上一些表示亲爱的动作,这是在蜜月中常看美国电影的效果。

  恰似唐淑贞所抱怨的“把人逼到悬岩边上了。”既生不起气来,就无由反抗,只好撒了回娇道:“好罢,我也只有这半条命……”

  她果就在这种被强迫的情状下戒起烟来。

  头一个星期,她很没有把握,不烧两口怎么过得了日子?她随时都提心吊胆着在,设若支持不住,非向白知时拼命不可。而唐老太婆和向嫂也一样的提心吊胆着在,“真正戒掉了倒好。要是在半中拦腰,戒出了毛病呢?我们也要负点责任的!……灶神菩萨有灵有验,保佑没事才好呀!”

  如此戒烟大事,哪里不会闹得满街风雨?甚至高白继祖上学下学,总有人在大门口拦住问他;“孙老少,你妈妈今天撑得住些了吗?……还打不打呵哈?还流不流鼻涕眼泪?……”

  一直打听着唐姑奶奶公然在半个月内,一点病痛没有,竟自连烟家具都凭白先生收拾起来,不但从未再烧半口,甚至连烟灯都不看一眼;尤其可怪的,就是从没听见她高声大嗓闹过,她同白知时一步不离的进进出出时,也没看见她有过不好过,或是焦眉愁眼,或是气哼哼的样子,脸色虽不见得就怎样光彩,但依然像蜜月中没戒烟时一样的高高兴兴,精精神神的。

  “怪啦!一枝花的烟瘾都戒脱了!……”这背后的舆论的言语,是颇为有利于她和白知时的前程的,倒是他们始料之所不及。

  不仅是她本人,就是有远虑的白知时,也从未想到半条街的邻居们都因唐姑奶奶的戒烟,而心安理得起来,认为时局诚然严重,——日本人攻占贵阳的谣言已是传遍全街了。——到底还不会弄到逃难,说不定也是“交运脱运两头扳命”的一个必然的难关,胜利是决定有把握。何以呢?因为唐淑贞也把烟戒了,可见国家大事定有转机。于是以前存放款子在她手里的人放心了,晓得唐淑贞戒烟之后必有作为,生意必然继续作下去,也必然作得更好,大利吸收去的钱,定能保本保息,原先打算趁早提出来以防不虞的,这下可就不了。

  相信唐淑贞,更相信白知时。“妇道人家”的见识到底有限,可是素来行为端正的教老者便不同啦。“他是靠得住的人”,已经注名在案,他能够把唐淑贞说得服服帖帖的来戒烟,可见他有真本事。听说他已安心改行要作生意,于是大家都笑着说:“这家伙一定关得了火!”

  到唐淑贞传出话来说:“白先生和她打算增加本钱,多买一点别人不要的东西,准备大大在生意上打两个滚”时,因才从本院子起,一直牵连到好几个院子,一般安心积钱,而又无处投放,更其见银行而生畏的劳工们都起着哄道:“我们凑合他,好舅子!”

  他们有了这支生力军,所以才壮起胆子接受了居太太偶然的提议。

  居太太和他们见面是一天在安乐寺门外的一家茶铺里。两个女人好久没碰头了,一会见,自有女人们的一种出规的亲热和殷勤:先是彼此拉着手大声的问好,其次是推推攘攘的让座位,再其次是互相打开了手提包,像男子们样,估着堂倌接自己的茶钱。及至坐定了,唐淑贞才介绍到白先生:

  “这是我的先生。”

  “你的先生?高先生?”

  “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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