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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嵇科长点点头道:“这几天,恐怕不单是陈老五才这样罢?”

  “据我晓得,捏不拢的虽是不少,大概都没有他恼火。”

  “我想他的数目也不见得顶大,有他二老者撑住,或者不会坐大蜡。”

  “你这样看吗?”龙子才很有意思地说了这一句。

  “哦!倒是呀!远水难救近火!……不过,小马总得帮帮忙,他们的关系既是那样不同。”

  龙子才还是那么狡猾的皮笑了一下。

  嵇科长似有所悟地道:“是的,小马也正泥菩萨过河哩!……刚才,丁丁正碰了一鼻子的灰……他找了武老板进去,你看这老西能给他搭搭手么?”

  “不见得罢?只怪陈老五平日太不为人。走上风时,见啥都是一抹不梗手,仗恃他二哥的势力,有好处,半点也不让人,啥都吃干,好像朋友伙都该尽义务似的;有了事才求人,谁肯照闲?我若是武乐山,我根本就不管!……”

  嵇科长也是抓了不少的货在手上,只是还周转得过,没有一般人那么窘。他现在急欲晓得的,倒是贵州的局面稳得住稳不住。因才走去跟陆旅长打了个招呼。两个人遂切切实实研究起战争情形来。

  陆旅长自称是蒋百里的高足,并在省内、省外打过好多次内战,现有的一分家当,就是凭内战打起来的。对于战情的判断,当然内行。他说:“这次湘、桂的撤退,完全是战略错误,说起来话就长了……”

  他遂从第三次长沙会战起,一直批评到金城江的不守。话像流水样,滔滔不绝的由他那张尚未留须的大嘴巴里涌出,而且声势还那么大,活像枯水天的叉鱼子;而且一双犹带杀气的眼睛鼓得铜铃大,右手上那根空的象牙旱烟管飞舞得直似一位名音乐师的指挥棒。

  “……我真不懂怎们会把日本鬼子的力量忽然低估得如此凶法!……既处在那种地位上,怎能诿口于情报的不确呢?……”

  全客厅的人都被他的声势吸住了。先生们、太太们在他跟前不知不觉地扯了个半圆圈,每一双眼睛都注意的盯在他脸上,这比什么会场中的什么会议都严肃得多。

  陆旅长的话,其实也很寻常,凡近几年来但肯留心报上消息的,都说得出。只不过没有他那们多的军事名词,和他那样能够组织成有首有尾的片段,像说评书样,仿佛每一件事都是他亲身参与过似的。例如说到河南战事失败时,日本人是怎样利用走私路线,司令长官仅仅挟着一只收音机是怎样的狼狈而逃,以及李家钰是怎样的阵亡情形,大家虽都已到处听人说过了,但此刻在他口里听起来,犹然像初次入耳,这,确乎是他的本事!

  到他的话浪渐渐泛滥得几乎要“怀山襄陵”时,——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他的缺点,每逢正经的军事会议,他只好强制着让别人说,让自己听。——幸而嵇科长才给他放下了一道闸门:“谢谢你这篇精彩演说。不过我们急于要晓得的,倒不在已往的失败,我们只问日本人能不能占领贵阳?设若不幸贵阳也沦陷了,他下一步将怎么样?老实要照他广播所说,真果会进攻我们战时的陪都吗?……莫忙!我先说我个人的信念:我一根笋就不相信日本人真有这大力量的,你看如何?我只想请你这位军事专家给我一个明确的结论。”

  朱乐生连忙插了下来:“我也和嵇科长一样的见解,日本鬼子决没有力量打到我们四川来。”

  陆旅长把象牙烟管在自己肥脸巴上擦了擦,定睛看着朱乐生道:“我不知道你先生从何估定日本人决没有力量。依我判断,如其日本鬼子真果攻下了贵阳,他就有力量到四川!……”

  几个女的都一齐尖叫起来,差不多是同一句话:“啊哟!那还了得!……”

  居太太道:“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但愿你家的话莫说准!我们逃过一次难了,经不住再逃二次难!”

  龙子才道:“命中注定,也没办法呀!那般从桂林、从柳州逃出来的,谁又愿意呢?”

  于是话头便转到逃难情形上去了。各人都不由要将自己所听闻来的,添盐添醋地转播出,而且还要引经据典,赌咒发誓,表明全是直接材料。

  但是再直接却都不如嵇太太所闻的。原因是嵇太太闻之于纳尔逊中校的吹嘘,据说纳尔逊中校则是自桂林基地撤守后,便时常奉命驾着一架最新式的侦察机,沿着中国大兵仓皇后退,而日本大兵跟踪前进的路线上,低飞侦察得来;不但眼见,而且还有空中摄影为证。据纳尔逊中校的述说,大抵退走的行列是小汽车第一,大兵第二,大车第三,载物资的大卡车第四,最大群的难民第五。而火车和大卡车根本就辨认不出是车,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去,只看见的是人;倘若是一大堆的集体在公路上像蜗牛般爬,而后面拖有两条泥浆,或一阵尘土的,知其必是卡车;倘若是一长列人的集体在铁轨上蠕动,而行列头上时时突出浓烟的,知其必是火车而已。

  又据纳尔逊中校说,日本兵与难民群的距离并不太长。日本尖兵大都是小群的便衣队,要是遇见美国飞机,他们不躲躲藏藏,也像中国难民样站在公路当中,摇着手跳跃,就颇难分辨出他们是追兵。前两次他并不知道那些戴着“鸟打帽”,穿便衣的就是所谓“无敌的皇军”,及至在影片上看出每个人的手上都拿有武器时,再根据前线的报告,他方认出了与中国难民群的不同之点。

  嗣后,他便不得不暂时违背军令,给这些尖兵群一个扫射和迎头痛击,以便减少他们的速度,让前面大群难民的距离拖得长一点。“然而这总不行的!”纳尔逊中校曾自得地说:“倘若真个有计划的撤退,今后的军队应该有纪律的放在顶后面,节节阻止敌人的锐进才对呀!……看样子,要望眼前这般中国军队能够站住脚跟,聚集力量,给日本人一个坚强反击,真不可能……但也不怪军队。那些在前线拼命的家伙,也够苦了,真不应该叫作兵,简直是一群又脏又臭,饥饿不堪的苦力!这样的兵,哪里还有战斗意志,但是,你们就凭这样的兵,还打了七年仗,在战史上,只好说是奇迹!……”

  据说,纳尔逊中校是很悲观的,同时又很着急。因为美国人训练的中国劲旅,尚未完成,又因只靠飞机运输的装备,实在有限,而能用得的兵,又正用在滇缅线上,和打通雷多公路的国际线上,绝不能调动。日本人也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在这最脆弱的一环上用力一击,希冀把这危险的局面翻过来。纳尔逊中校最近的结论是:“要是你们统帅部不再设法把日本人阻止在贵州山地中的话,我们只好由四川基地撤退,那局面就将两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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