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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本号上办不到。”马为富今天的态度声气,简直和从前不同,差不多又是一个老金。

  陈莉华颇不自在地说:“咦!马经理,一点忙都不能帮了吗?”

  马为富才露出了一点笑容道:“三姐,你怪错了人。若是平常日子,百把两百万还待你们操心吗?前几天,你没看见过这里同总机关的来往函电吗?那是如何斗硬呀!连我同老金名下的,都叫理抹清楚,半点不许通融。三姐,你还不晓得我私人名下得拿出的八十六万,尚正在打主意,扯指拇哩!”

  丁素英道:“当真的,三姐,我才想起了,昨天一个通夜他都没睡好,呻呻唤唤的,问他,又不肯说,不晓得才是为了钱的事。其实,我倒说,着啥子急,把人急坏了,也没用。我们有这们大个字号,有这们多货,又有这们多的往来朋友和银行,随便也可借些钱来抵住呀!”

  马为富瞪了她一眼道:“你晓得啥!现在就是各往来银行都要办结算,借出来的钱,通要收回去。恰恰又碰着日本鬼子打到了贵州省,人心惶惶,大批的货抛出去没人买。并且以前高价收入的,背了大数的子金,而今价钱跌下来,连本都不够。如其这一关捏不拢的话,……”

  “我倒不信日本鬼子当真就杀到四川。货物卖不出去,就不卖,囤起来,等平静一点,怕没有人要?”

  “你的主意倒牢靠,但是借的钱要还哩。”

  “拿货去抵押嘛!”

  “但是人家不要货,要现钱。”

  “这咋个搞呢?”

  “对啰!”陈莉华道:“这咋个搞呢?你的马经理帮不了我们的忙,你想,我们咋个搞呢?一百七十多万现金,并且几天里头就要,你的马经理说得好,如其这一关捏不拢的话,你想想看?何况大老板又有了电来,……”

  “三姐,莫向她说!”小马连忙打岔道:“她是没心肝的,再一漏了出去,才更下不了台哩!”

  丁素英一跳而起:“我没心肝!你钻到我肚皮里去过吗?……”

  费副官一头推门进来,笑道:“除了马经理,哪个敢钻进你的肚皮去,告诉我,我不依他!……”

  陈登云起来,拉着丁素英膀子向门外推引着道:“他说错了,歇一会儿到房间里打他耳巴!现在,请你让一手,等我们好商量办法。”

  丁素英出房门时,尚红着两片脸巴,一张厚嘴哆得像打肿了样。

  刘易之向嵇太太笑道:“你看丁丁那神气。”

  “一定同什么人吵过嘴来。”

  罗罗迎着她问道:“啥子人把你气着了吗?”

  “你还说哩!”丁素英气哼哼的向一张矮藤椅坐下,把两手一拍:“你们看,有道理没有?我好心好肠地去请人打牌,鬼也没一个张我的……”

  老哈巴狗都都汪汪吠着,跟一头小花猫从山花边一条小巷里追出来。猫儿跳上白兰花树的草架上,笔端伸起一条尾巴,胜利的把都都瞪着。都都朝草架上扑了两扑,好像感到无法用武,车转身跑到它女主人脚下。它的用意不明,说是乞援也可,说是讨好也可,但绝未料到女主人今天此刻忽然变了态度,什么都不说明,只是拦腰一脚。

  都都是怎样的狂吠着,并夹起尾巴逃向堂屋去的模样,她一点也不注意,仍接着说道:“……他还好意思叫人不要睬我,骂我没心肝!大老板来电报,叫准备关门,我难道不晓得?我又向哪个说过来呢?偏骂我没心肝!真是活天冤枉啰!他们的一些鬼八卦,我哪一样不清楚,你们可曾听见我起嘴巴说过他们啥子秘密话来?……”

  罗罗把嵇太太一看,两个人都不觉抿着嘴笑了笑。刘易之只是憨痴痴地瞅着她。

  “……大家都在趁浑水打虾笆,干的是啥正经事!一句话说完,发国难财嘛!平日太得意了,一锄头挖个金娃娃,还要问他妈在哪里,只默倒一帆风顺,一天天的黄金万两,哪晓得人有百算,天有一算,日本鬼子一下就打到里头来,欠别人的要还,囤的东西又卖不出去,这下几个人就胀慌了!你差几百万,我差一千万,几天里头捏不拢,都会倾家破产!……呃!也是天理昭彰哟!这并不是我姓丁的鸩他们的冤枉啦!啷个拿我来发脾气,这个也不睬我,那个也不理我,还骂我没心肝!……嗯!我嫁给他也两个年头啦,还第一回挨骂,我晓得倒不一定为了生意,大老板的神通我是晓得的,……哼!中间难免没蹊跷!……”

  罗罗遂向她丈夫说道:“老刘,你说我们还要到胡处长家里去哩,再迟,怕他走了。”

  刘易之也像是才想起了似的,点着头道:“你不提起,倒忘记了,果然,我们该走啦!”

  嵇太太说:“我们科长还在外面客厅里,我代女主人送你们出去……”

  三个人款款告别后,走到穿堂前面,回头看时,丁素英已气冲冲的冲进房间去了。果然,一步也没有跟送,一句客气话也没有说。

  刘易之低低笑道:“好大的气性!倒看不出来。”

  罗罗把嘴一撇道:“不懂事!啥子叫气性?我们再不走,她还有怪话骂出来哩!”

  嵇太太道:“她同爱娜倒还相处得好。”

  “爱娜哪里把她瞧上了眼,只当作瓜娃子在逗她。我们那位陈三姐,偏是不敷衍,嘴头子又硬,所以她一骂就连她也牵在里头去了。嵇太太,你该听得出那话里的话罢?……她还说挨第一回骂,亏她片嘴啰!凭我碰见就有好几回了!”

  刘易之要向经理室走,罗罗把他一拦道:“人家正在商量大事,我们莫去打搅,客厅里去看,还有哪些人没走。”

  嵇科长、龙子才一般熟人都在,还有几个面目较生的,只嵇太太认得一个身材魁梧、穿了身宽大皮袍,捏着一根象牙旱烟管的,是近几年来才由现役军职改行为商的陆旅长。

  正这时,陈登云忽然匆匆走进来,笔端走到武乐山跟前,正要说什么,这个山西老儿忙笑容可掬的抢先说道:“小陈来得好,给你介绍一位挺有关系的好朋友,朱主任!……”

  那个挺有关系的好朋友朱主任正站在长条儿跟前,一身上等青呢中山服,把人也显得颇为精神,面目很熟。

  “哦!原来在桤木沟同时躲飞机的税局职员朱乐生!”他不便说出,只好俨若初相识似的,热烈地伸出手去道:“久仰得很!上月就听见武老板讲过了,恭喜荣升主任,不曾先来道喜……”

  互相敬礼之后,陈登云便邀着武乐山到经理办公室去,说是有件重要事和他商量。

  龙子才撑着一双倒笑不笑的小眼睛看着两人出去之后,方掉过头向嵇科长把眼睛眨了几下道:“觉得不?八达号今天很不像是喜事。马经理不说了,责任所在。陈老五为啥也失魂落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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