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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再考虑军事能不能好转?至低限度,能不能稳住?即是说,日本人能否打到贵阳?纵令贵阳不守,日本人是否打算进攻陪都?我们的军队已在调动,是事实,但调动的情形如何?是否能在乌江那岸,挫折日本人的凶焰?再而,滇缅路的战事节节胜利,飞往印度去的新兵日益加多,雷多公路快打通了,眼看我们国外接济定然有望,看起来,日本人确已是日暮途穷,这一战,可说是最后拼命。一方面,硫黄岛行将不守,台湾和东三省的军资重地不断被炸,损失那么大,他这拼命的力量,究竟还能继续好久?我们这方面,是不是也同日本一样,只是顾头不顾尾的,一面是拼命准备,一面是没奈何了,只好咬着牙巴尽挨,而这种尽挨的持续力又有好大?诸如此类问题,遂令他感到平日所储备的见闻并不够,自己不能进入核心,不知道中心部门的情形如何,而报纸的记载又是那么不忠实,要凭这点浅薄的常识来作判断,未免太危险了!他不能学他那伙计纯粹相信历史和直觉,因为这都不科学。他已经感到苦恼了。

  还有,市场上的涨跌,现在也不能以普通经济学的原则来作论据。现在是非常时期,除了凭自己的劳力智慧,挣一个吃一个的人们外,凡是稍为宽裕一点的人,谁不带几分妄想和赌博性?这并非人心不古,实实由于军事第一,失土太多,统关盐三个重要税源既已损失干净,那吗,要支持这庞大的战费,除了发行钞票,还有何法?虽然近来因为征实征借,政府少印一些钞票,多多把握一些实物,但是物价一天天的涨,现钞一天天的不够用,以前用一块钱的,现在要用两三千元,现钞不够,自然只好多印,印多了,物价越涨,如此循环下去,不管战事胜利与否,总之通货膨胀过度,法币必有不值半文的一天。有资产的人周转起来,法币数目益大,以法币计算的利润益丰,但是实际资产必益受损。如今许多商人不是已经在喊说,钱是赚了,架子越空,即是说,今天卖出去的,明天买不回来?

  因此,在经济情形不能好转,换言之,在国家没有收入,只有支出,而不能不大量发行钞票以前,有钱的便不能不尽量把握货物,多进少卖,以保实值;钱越多的人,越要这样干,他们不甘愿白受损失,也是人情呀!如此看来,现在之有抛无进,只算一种变态。但可得而言的,便是今日绝不比二十四年的情形。那时,有汉口、上海、北平、广州,乃至日本、香港、南洋等地都可走,把东西卖了,一趟子跑出去做生意,既安稳,而又可以发财,有钱的粮户们打这主意的,确实多。今天哩,走哪里去?只有一条路,坐飞机到印度,这岂是寻常有钱人做得到吗?寻常有钱人太多,纵然日本人杀来了,顶多也只在内圈子里躲一躲,不能打游击的,只好呆下去,受点脏气。然而要生活,要保全财产,其结果,还不是和今日一般沦陷区的富翁一样,囤货?囤到时局起了大变化,经济渐趋稳固时,再打主意。

  这么一来,货价断然只有跟着时闻,跟着钞票数量,——法币也好,伪钞也好,日本的军用票也好,总归是一样的东西!——而正比例涨上去的。然而要彻底弄清楚这情形,也非钻得进内圈子去不可。至不济,也得知道已经发行了的法币总额,每月现发好多,将来准备发好多。再科学点,还应该知道全国现存物资多少,每月每地的消耗量多大。“啊!这太奢望了!我们的财政部长、经济部长和行政院长还未必弄得清楚哩!”不弄清楚,而要判断这经济的总趋势,岂不等于瞎子摸象?可是现在从当国的人起,谁又不在摸象?摸象,就等于赌博,只好碰运气,绝不是靠一点浅薄常识,能操胜算。是赌博,是两抢的事,不胜则败,实际材料不够,光凭想象去判断,这是何等危险!他的苦恼因而就更大起来。

  是与自己有关的事,立刻要见分晓的,一点躲闪没有,但是也才显得出真本事!

  他想了好一会,直待唐淑贞的瘾差不多过足,儿子继祖已放学回来,招呼过了,他才决定了大计,拿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道:“决然如此,实有百利而无一害!……”

  遂把他的见解向她细细谈出,劝她决然采取他那伙计的路线,一点不要心虚,所有把握的货物绝对不要抛出,而且还应放大胆,再到安乐寺看情形,赶那跌价顶凶,而又可以保存两三个月的东西,再进一些。菜油顶好,就是永安堂的虎标万金油也可以,美国罐头和咖啡自不必说,倒是那些纸盒东西,以及玻璃牙刷之类,不但不要买,就已买的也该乘机卖掉,一是不能久存,虫耗鼠耗太大,二是这些东西只趁风尚,风尚一过,便没人过问的了。

  “你要我改行做生意,现在姑且试试,看我眼光如何?”

  瘾过足了,心神已经定了许多,烟灯旁边又是最好用心思的地方,于是唐淑贞遂慢慢同他讨论起买进卖出的利害。

  唐淑贞只有一年多的实际经验,而且是一条枪的,自从下手以来,一直是顺水顺风,中间虽稍稍有点涨跌,但是并未遇见过大波大澜,若自远处着眼,并旁及于天下国家大事,爬梳条理,寻求脉络,便无论如何,不及白知时。白知时所苦的,只是常识不够,没有很精确的数字以为凭据,然而在唐淑贞眼里看来,已是了不起的人物,虽然还是外行,她已衷心相信了他。

  “你说的都对,”她照常翘起嘴皮笑了笑说:“只是有一点你没算到。我现在已背到三十万上下的帐,月息大的到大一分二,小的也是九分,每月光付月息,差不多要三万多,三个月就近十万。如其三个月的货价不涨不跌,就月息说,便蚀了。涨五成到七成,可以够月息,涨上一倍,才有一点赚头。但是这三个月的月息,却该月月清,头一个月,我还挪得出来,第二个月,就恼火一点,到第三个月,若不卖些出去,便要扯指拇啦。这却啷个办?”

  白知时默默计算了一下,说:“这样好了,头一个月的月息,你负责。第二个月,我学校的薪水补领到手,足有四万多,第二个月我负责。第三个月,你再凑一万多,等于我们两个共同负责,不是就渡过了?”

  “第四个月呢?”

  “啊!现在的事情,计算三个月已经很够了。到那时,局面一定不像现在,你手上的货色一定有些涨得很高,有些或许涨一点儿,我们再商量看,检卖得的卖一批,了清一些债务,顾全信用。如其我的看法不走眼,我们再借一次大款,检那停滞得过久的东西,比如米啦,杂粮啦,豆子啦,抓一些,行市一抬头就卖,一个月下来,倒有些看头……”

  唐淑贞把烟签一丢,翻起来一把把他搂住,不由分说的一连几个热吻道:“哈!你简直内行!……哈!你简直内行!……用不着学了,我倒要跟你投师呀!……啊!你们读书人真行!……我的眼力不差啊!老师,老师,我喊你老师父,好不好,哥子?”

  “莫狂!莫狂!”他自然高兴。到底岁数大一点,还不致那样没限制。

  他把她安顿好后,更进一步问道:“你这三十万的帐,是向银行借的,还是私人?”

  “有啥分别吗?”

  “有分别,银行是有限期的,而且要看时局如何,以定银根的松紧。若逢银根紧时,那限期一天都不能差错。我有两个熟人都在银行里当襄理,我知道那情形的。”

  “不是的。我都是向私人借的。只要每月清息,没有关系。也好,趁这时节,你找张纸来。我说,把那些人通通记下来,再算一算,到底是三十万挂零吗?或者还不到三十万元?太零星了,有几千的,有上万的,一大半是我们这院子里佃客们的钱。”

  “你倒变成储蓄银行了!”他一面到耳房去把笔墨拿来:“户头多了,应该弄一本帐簿,就不用新式会计,也该把四柱立起,将来才好算呀!”

  “早就应该办的,现在就交把你啦。先拿纸起个底子,等会儿,你把帐簿买了来再誊上去……我说啦,黄大娘存洋六千四百五十元,青太婆存洋八千二百元,郝五哥存洋一万零八百元,……”

  “莫忙!……还有各户来存的年月日,各户的月息若干,已清若干,未清若干,都得记明啰。”

  “他们的月息都一律九分,上月底早了清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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