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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怪啦!问我要人?”那亲戚不由大笑起来:“姑奶奶,你还不晓得干这种抓人的机关多啦!并不像以前,只有我们几个正式机关才有这权力。告诉你,也有点像三军合住时一样,……不过,那时叫绑肥猪,目的在要钱,如今改了名字,目的是……哎,哎,怎们说呢?……总之,我答应你先调查一下,到底这个人是不是因为思想不纯正被抓了?被哪一个机关抓的?关在啥地方?是不是上头先有命令,或是临时措施?……这中间的名儿堂多哩,而且各机关间还有派系,彼此倾轧,把路数弄清楚了,才相机托人疏通……”

  唐淑贞很不耐烦地说:“照你老人家这们说来,光是调查就够等了!”

  “这又不然,若果办公事,打官话,那确有时候,说不定三个月、五个月。但是,我这次调查不同,至迟,明天上午就有回信给你了……到那时,再想办法。我负责说,如果真的是自行失踪,不是执行的上头命令,你放一万个心,包你的人无事……”

  但唐淑贞还是不大相信的,一定要她那亲戚给她一个明确的保证,非把人赶快弄出来不可。末了,她竟说用钱赎取她也肯,并愿意先拿十万元出来使用。

  “有钱自然更好办事。”那亲戚想了一会道:“虽不一定像赎肥猪样,不过这种年成,谁舍得见了钱不要?上头的人只管说办事要问是非顺逆,为了主义,应该什么都牺牲。不过要吃饭,要养家,要过得舒服点,光靠上头发的那点正经费用,怎们得行!这种事,又是极其讨人嫌的,到处得罪人,一钻进了那圈子,再无别路可走,要不借此找点生发,也拴不牢人心呀!……自然,上头不要钱的……”

  “我不管你们这些那些,……现钞吗,还是支票?”

  “现钞最好……不过让我默一默……出手也不要太大了,一则看案情的轻重,二则也得合身份,有时钱使多了反而不好……”

  那天下午,唐淑贞果然只送了五万元去,四百元一张的钞票竟是一大包。

  快三更天了,另一个亲戚喜孜孜跑来,报了个消息说:“人是查出了。果然不是跑警报跑掉的,而是被关在城里一个地方,还好,并没有受过刑。据说是经人密告思想与行动都有点问题,已经着手调查,只要没有确实证据,是可以放的。看情形,尚不严重,大家谈起来都不大那个。最好,你把他房门打开,让我检查一下他的信函和书籍……”

  共同检查结果,信倒有几封,全无一点嫌疑。书籍哩,只几本讲义,几本参考书,和几本残的科学杂志,几本翻译小说。

  那另一亲戚道:“这下,我们更放心了!……姑奶奶,恭喜恭喜,明天准定有你的人!……不过,这位姑老爷出来后,你得劝劝他,教书就教书,少向人乱说话,尤其对政府的人员,管人家好和歹,与他啥相干哩,何必起嘴巴胡乱批评。对着学生们也不要动辄就义形于色的,说真话,一个教书匠有好大的本事?你劝他,倒宁可打打牌,抽抽鸦片烟,最好是向学生们摆摆空龙门阵,讲讲嫖经,——他是姑老爷,我不好叫你劝他去嫖;其实,能够带点桃色事件,更没有人注意他了,吓!吓!——一句话说完,目前世道不同啦,啥子爱国啰,革命啰,这一切不安分的话,是只准在指定的标语上写,要口头讲哩,除非姑老爷做了大官,奉得有上头的谕旨,叫这么说……一句话说完,姑老爷既不是奸党逆匪,没人撑腰子,正经话便应该少讲!还有,一伙学生太爱同他打堆了,也要不得。除非领着他们去赌去嫖,那倒太平无事。据说,前两月在东大街鼓动逃兵,也是他带着学生们干的,你想想看,姑奶奶……一句话说完,姑老爷已经是被注意的人。这回算他运气好,报告他的人不过是顺带公文一角,侦察他的,恰又和我们有过连手,还通商量。所以今天一受了你姑奶奶的重托,我们就赶快动员,也幸而来得快,——钱也顺手,他们还没有报上去……”

  鸦片烟盘子旁边谈这种话,真太适宜不过。一面还有烟,——鸦片烟和纸烟,还有茶,还有糖食。唐老太婆和向嫂是被连累得几夜未曾早睡,也稍稍习惯了点,都坐在房里两张老式的四方凳上,用背抵着衣柜,边陪客,边打呼噜。

  唐淑贞是越夜深越精神。四天来,因为心里焦急,每夜总不免多烧两口,睡时多半鸡唱二遍。早晨自然起不来,于是安乐寺也几天没去。白天哩,吃不成吃,不是发脾气骂人,就是守在窗根外面,一见来找白知时的学生、同事、同乡、朋友,她都一律烟茶招待,研讨白知时的行踪,清查白知时的底细,同时并单方面公告,白知时是同她订了婚约的,等他一回来,就结婚,“国难期间,不敢讲礼节,只好等抗战胜利后,再请客啦!”于是有些人也就含含胡胡的赶着她喊起白太太;或白先生娘子来。

  今天奔走了半天,已经稍觉疲乏,但是胃口却开了些,一回来就多扒了小半碗饭。这时节,因为事情已办通了,心里一畅快,不但更多烧两口烟陪客,并且还闹着饿了,要向嫂去把那已经炖好的鸡热出来,留那另一个过足了烟瘾的亲戚吃一顿半夜饭再走。

  向嫂被喊醒后,知道事非寻常,只好边撅起嘴,抱抱怨怨的,边点燃油纸捻走了。唐老太婆打了几个大呵欠,也抱着水烟袋跟着去帮忙。

  客走时,快四更天,唐淑贞带同向嫂把大门关好进来,才高高兴兴洗了个滚水脸,上床睡觉。

  一时睡不着,心思便潮涌似的。仔细一计算,别的不说,光这几天的耽误,就少做好几十万元的生意,假使像前半月的行市,一进一出至少损失了二三十万。再一想,也还值得,白知时这一出来,总不会再迟疑了,“他是没世故的老实人,我为他劳了这们大的神,花了这们多的钱,他还能不听我的话吗?……看来这个人总算买定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事不宜迟,必须结了婚,才把他拴得牢……到底在啥时候结婚呢?怎样的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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