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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第二十一章 又一个意料中的灾害

  白知时自从那天匆匆出去,说是去找人设法,不让他外甥从军,以求对得住他孀居抚孤的胞妹,差不多五天光景没有回家去过。

  头一天,高太太,即唐姑奶奶,即唐淑贞,相当怄他的气。不爽快答应陪伴她到蓉光去看电影,已是岂有此理了!论理,像他们这样有资产的男女,在讲恋爱时候,逛公园、听戏、看电影、吃馆子,一块儿转春熙路,这是常事,男的还硬要送女的东西,化妆品啦,衣料啦,鞋袜啦,诸如此类,而女的假使对男的有把握的话,尚一定要自抬身价,送东西么,不要,仿佛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入眼,虽然心里要得什么似的,虽然巴不得整个百货店都给她买过来。而逛街和到娱乐场所,女的也要装出这是不得已的许可,好像受了绝大的委屈一般。只管说最近几年已不作兴这样做作,女的大抵都爽快起来,几乎内外如一的,对于向自己追逐的男子,已无所谓一半儿怕一半儿肯,乃至有意的要表示出一种忸怩姿态,而全是爱哩就干脆的爱,用不着红楼梦式的缠绵,以及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前的西洋式的心理分析,不爱哩,拉倒,也不在乎。

  自然,像以前那种胶粘式,和近来这种闪电式的恋爱,虽然时代不同,环境不同,生活不同,思想不同,去年的皇历已不能用于今年,但是也和提倡四维八德、旧道德的大人先生们所说得口水四溅一样,至高原理总不变的呀!男女间的至高原理,大概就是电磁的作用,互相发热,互相吸引,发热之极,至于狂,吸引之极,便不用说了。无论如何,这总不会变的!

  唐淑贞的学问诚然不足语此,可是到底当过局长太太,见多识广,加上自己的经验,当然感觉到白先生似乎没有好多热,而她自己的磁力似乎也有点不够,“你只看他为了自己的外甥,连我都不应酬了!”

  光这一点,还则罢了,更岂有此理的,便是一夜不回来。她在短促的警报解除之后,曾特意走到暑袜南街口,买了些刚刚上市的砂仁红肚、肥肠、卤鸡脚等,因为明天是星期天,他没有课,可以不必早起,安心同他好好的消一个夜的。酒啦,茶啦,都预备齐楚,还留着唐太婆不忙睡,陪自己小口小口的烧着鸦片烟,谈谈警报,谈谈生意,谈谈家境,还谈谈越打越近的战事,也谈谈将来,再醮以后如何的打算。一直等到快四更天了,唐太婆不住的打呵欠,连说:“熬不住了,眼睛涩得很。”她还眯着眼笑她:“老年人是瞌睡少的,就只你一个人不同,总是睡不够!想来,太胖了罢?胖子才永远睡不够的!”她还估着拿一块软糖塞到她口里。然而老太婆终于含着糖跑过对面那间上房去睡了。高继祖当然躲了警报回来就上了床的。

  从三更到四更,是很长一段时间。若在一个不抽几口鸦片烟,不靠烟灯、烟签以作消遣的相思妇,那真无法支持的。就是如此,唐淑贞也恼恨起来,酽酽一瓷壶茶已被温水瓶里的热水冲淡了,卤鸡脚也被一指甲一指甲掐光了。强勉走到堂屋门外一看,不很黑,但也没有星月。四下里静寂得像坟墓,也不很像,两厢中睡熟了的人,有说梦话的,有打扑鼾的,有把牙齿错得涩咕咕响的,有打一个翻身把床都摇震了的,甚至有好像没有睡着而叹息的,不必看人,只从这些声音里,便能明白分辨出谁是谁来。而被寒风冻不死的蟋蟀,这时候也争着弄响翅子,好像人类都死绝了,这院子正是它们的天下!

  但是关了的大门一直没有听见有人敲过。这时的街也断乎不会再有人走了。唐淑贞打了个寒噤,满怀怨气的进去,把堂屋门关好,把烟家什收拾了,解衣上床,临睡时才恨了声道:“没良心的东西,难道着日本飞机打死了吗?我才不信哩!……明天再跟他算帐!”

  这笔帐,岂只第二天没算成,就第三天、第四天也没算成。

  唐淑贞在前两天自然只有生气的分儿,她随时都在骂人,连她的妈,唐老太婆,也被骂为“只晓得吃现成饭!吃死饭!到老了还是个浑天黑地的!”儿子高继祖更不用说了,左也不对,右也不对,不念书被骂为贪耍,“没出息的,我看你长大了做啥子,只好讨口!”念书声大了些,也要着骂,“显你在读书了!拖起你妈的一片破声烂嗓子,不像叫花子,也像叫花子了!”只有向嫂挨的骂最少,因为“横得像牛,又不懂规矩,你说她一句,她就要顶你十句。又不好开消她,帮了十几二十年了!”

  及至问明白了白知时自从住在此地以来,除开有两年暑假中回他家乡去,一把锁把房门锁了以外,从没有连几天不回来的,就是夜里跑警报,到众人回来,关大门时他总回来了。在平常,倒只有他的外甥和同乡们,来他这里谈天吃酒,闹夜深了,在他屋里睡觉。那吗,现在连几夜不回来,足见是反常的事件,并非只是不够热的问题。于是,唐淑贞才转了心思,把光是愤恨的感情抑下,而理智的寻思起来。

  先同她妈研究:“他为啥不回来。断不只是跑警报跑掉了,自然为了有事……啥子事?自然除了找人设法外,还有别的要事……但是,别的啥子要事,他从没有不向人说的,他并不是那种埋着头干闷事的人呀!……是呀,就在从前,大家还没啥关系时,他一有了事,便要找着人说,向来就是心直口快的人啊!……那吗,出了啥子意外了罢?当真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吗?半夜三更掉在河里淹死了吗?……”

  一提说到意外,两娘母都像吃了一惊。尤其当他几个同乡来找他,说是他并没有向学校去信请假,又是天干地晴的,何以一旷课就是好几小时?学校里的人都正诧异,还猜他得了急病,连笔都不能提了。这么一提说时,大家——连说话的同乡们在内。——遂都皱起了眉头,互相瞪着眼睛道:“哪里去了呢?莫非真个跑警报跑出了意外事吗?……”

  于是,这一朵疑云,遂由唐家母女扩展而及学校,扩展而及他的同乡,扩展而及他平常往来的朋友,他所认识的人,犹之泰山之云,不终朝而遍于九里三分,并且回溯所及,连唐家院子的两厢,连唐家院子的左邻右舍,全知道了。而各种说法,各种解释,也因之而兴。有的说,为了阻止他外甥的从军,跑到新津去了;有的说,他阻止不了,连他自己也从了军;有的说,或许跑回江油去了,为什么呢?不是亲自去安慰他的妹妹,便是竞选县参议员去了;这都是从好的方面说,唐淑贞虽不十分相信,认为也说不定。还有不好的说法,那就非唐淑贞一颗脆弱的心所能忍受得了,而顶可怕的,除了被炸死被淹死外,便是“该不会被仇家暗害了罢?如今是无法无天的时候,杀个把人算得啥!把尸首朝河里一丢,等到发现时,不但已在百里之外,而且就是亲人也不会认得的。”

  甚至说,就不必灭尸藏迹,光是杀了,或在致命处打一颗子弹进去,你就找见了尸首,又怎么样?墙壁上不是曾经由什么宣传机关——自然是属于官家的。——写过簸箕大字体的标语:“暗杀汪逆的是尽忠民族的行为”?为什么不说明正典刑,大概政府就是提倡暗杀的,而成都又是讲究暗杀以报公仇私怨的地方,曾经有个大军人,公开的警告过他的政敌说:“叫他谨慎点,莫乱开口,他有好大的本事?五角钱的子弹,响一声就没事啦!”以此,一说到暗杀,唐淑贞撑不住就打起抖来:“这真是我的命了!头一个死于非命,这一个……这一个,唉!……”

  但是据唐太婆说,据他同乡说,据学校里同事说,据此外有来往的朋友说,白知时虽然口直心快,毕竟忠厚老诚,从来又肯热心帮忙,对得住人,绝对不会与人结仇;纵然语言不慎,或无心得罪了人,但以他平日所说过的想来,也不会有非死不可的可能。那吗,又是怎么的呢?炸死淹死是绝对不会有的,除非前几年的“六·一一”和“七·二七”。

  唐淑贞一头想起了那两个在警察局侦缉队上做事的亲戚,遂说:“等我找他们去。好好的人不见了,警察局也该管一下子呀,还不要说有亲戚关系!……”

  这一来,才算解决了她的大惑了。她亲戚静静等她激动地说完后,又稀奇古怪地问了她一番话,比如说,白知时平日荒唐不荒唐?打牌不打牌?吃酒不吃酒?弄钱不弄钱?同袍哥社会有来往没来往?他同乡们是些干什么的?学生们对他的感情怎样?和他来往的人有没有做官的,做生意的?他有没有寄往外省的信,有没有外边的信常常寄给他?他平日说话的路数怎样?谈到政府和某些人的态度如何?她自然尽其所知的告诉了,那亲戚搔着光头,想了想道:“据你说,这个人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啰!不嫖,不赌,不酗酒,不爱钱,行为正派,又不乱交朋友,学校名誉又好,又守本分,就只有点骂人,对做官的人,对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都不大满意……够了,够了,你回去罢,我可负责他并非跑警报跑掉了!……”

  “那吗,他在哪儿呢?”

  那亲戚笑笑道:“自然,就在城里,……好好儿的,我负责说。”

  “那吗,他为啥不回来?”

  “怎们能够回来!……老实告诉你,关起了!”

  “关起了?”她震惊得直着脖子叫了起来:“犯了啥子罪吗?”

  那亲戚镇静得像无感情似的,向她翻着白眼说:“叫唤啥子?你们女人家,真是太张巴了!……”

  “我只问,他是不是因为犯了啥子罪才着抓去关起的?……关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你老人家就领我去,做做好事嘛!……你总晓得我们快要结婚了,……没有他,……唉!……那咋行哩!”

  她几乎哭了,把一条手巾在手上绞过去绞过来,已经不成其为手巾的样子。

  “我劝你别太着急,刚才的话,不过是我判断出来,多半是他自行失踪。其实,我所判断的对不对,还不敢负责……”

  “不,不,你说过负责他在城里,负责他好好儿的,做啥子又要推脱?……不管你怎们说,……我总之问你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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