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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八章 幽静的院落

  走过穿堂,又是一进,照样的长五间上房,左右厢房各长三间;照样的宽阶沿,明一柱;照样的水磨方砖铺地,推光黑漆的柱头和裙板。只当中有一条与阶沿等高的引道,堂屋檐前摆了一座雕花贴金的活动屏风,东西是旧的,以格式同雕刻的花样看来,起码是嘉庆年间的作品,连同堂屋里现挂着的四只紫檀架的玻璃大宫灯,都是老房主临到写契约时,声明本人新居狭小,无所用之,只索了一点微薄的价钱,便让给了新房主。

  为了这件事,老金当时还几乎生了陈起云的气,说陈起云太大方了,这些并不时髦的家具,根本就不值半文钱,及至略为花费,收拾加漆之后,又觉得颇为美观了。也同现犹摆在堂屋里那张红木大神桌一样,在早,被老房主丢在那里,决意奉送新房主时,老金大起反感,认为既占地方,又增晦气,“我们不是住家人户,连天地君亲师的神榜都不供,要这张又长又大的老家伙来作啥?”却是小马建议,还是收拾加漆之后,在桌上陈设些古玩花瓶,把大老板一张和气近人的小像放得挺大挺大,摆在精致的镜框里,就挂在应该供神主的地方,这下不惟使堂屋光彩了,而且也足以表示一般伙计们对于大老板的耿耿忠诚;配着顶上那块于右任题的“念兹在兹”四个金字的黑漆大匾,这堂屋便充满了肃穆的气象,任何人一走进来,都会发生一种好像即是自己祖先堂的感觉。

  也因此之故,陈登云一转过屏风,不再去跨堂屋的高门槛,而一直走到左边正房的窗根下来。

  这里,靠着万不断花窗棂的窗台之下,安有一张小小的楠木麻将桌子,两边几张新式的楠木立背椅子,桌上犹然系着白洋布台布,椅上也都放有木棉垫子。玻璃窗上悬有湖色绸帷,把眼睛遮住了,看不见房内的情形。这间房子,正住着小马去年才在成都凭媒讨得的新太太丁素英,一个年方二十,仅仅读过高小的老实姑娘。右边正房是文爱娜的寝室,老金以正经理的身份,差不多可以算是八达号的主人了,反而住在右耳房内。不过家具之讲究,陈设之华丽,不下于爱娜房间,而确实比小马的新房超过不知多少倍。

  陈登云坐下了,把手一摊道:“请坐!这里算是内院,差不多的人难得进来,倒是一个说话的地方。”

  龙子才虽是八达号最近几个月的常客,但被引到内院来,尚算第一次。院坝里两株饭碗粗的玉兰花,和好些花盆,和一小架金银花,在眼睛里很是新鲜有致。右厢房湘妃竹帘外,挂了一只精致的雀笼,有二头白燕在里面跳跃,叽里呱啦地叫得很好听。还有一条老哈巴狗,蜷睡在右耳房门外踏脚垫子上,看见人来,只懒懒的把眼睛睁一睁。

  “好干净,好清静的院子!”他不觉赞了一声。

  “不算什么,”陈登云俨然以主人自居的照例谦逊道:“若是小娃儿们不上学,那就烦了。”

  “马经理、金经理的子女们吗?”

  “他们还没有,是一般职员们的。”

  “你们职员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吗?”

  “我还不很清楚,大概这里住得有一部分。”

  “唉!你们职员们的待遇都好,比我们公务员强多了!”

  “不见得罢?第一,没有供应米;第二,没有平价布;第三,没有定量分配的日用必需品;第四,除正经薪水津贴外,没有额外的奖励,也没有额外的油水。比起正式机关的公务员,或者好一点,因为调整得快,又有红分。比起你们来,就差远了!”

  “你这话,就不对。你以为我们检察队的人,全可以抬包袱吗?才不然哩!还不是碰各人的运气,和看各人的手段。大宗囤积,垂涎的人多,闹穿哩,得好处的是上头。奸商们哪个没门路?他们宁可多花钱,走弯弯路,打官话,动辄便说全部捐献政府。比如茂祥那桩生意就如此,九百多尺阴丹布,三百多匹哔叽,还有那们多的仇货细纱。我们最初只要他一百万,其实并不多;你想,我们三十多人,除了密告的奖励外,一个人能分好多?但他舅子只肯出二十万,说来说去,添十万。我们自然公事公办了,规规矩矩报了上去。他妈的才有一手啰!过不到二十天,公事下来,说他已经全部捐献军政部,不惟不办罪,还得了嘉奖,说他深明大义。我们照例的百分之三十的奖金,不多心也深明大义了。你哥子说哩,赶鱼的水猫子,你也得给他条把小鱼吃吃,像政府这样只顾自己,不管当差人的死活,我们还有啥心肠办事!”

  他说得那么悲愤,陈登云只好大表同情,又摸出烟盒,敬了一支三五牌。

  “但是,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那咋行哩!政府既然有意叫我们自打主意,那吗,不客气,我们只好仰体圣意!……不过,前程还是得顾着,大鱼吃不下,只好吃小鱼,小鱼肉少刺多,也得处处当心,设若被刺卡住,那又麻烦了。”

  “那吗,还是有好处啊!”

  “自然啦,不图锅巴吃,谁肯跟着锅边转呢?只是好处有限,而且奸商们又越来越狡猾,不像前半年那样手到擒拿;加以上头的人也好像走了气的橡皮人,自从着参政会叫唤了几次,也硬撑不起了,遇事抹稀泥,还示意叫我们少生事……吓,吓!说起来真怪!也不想想,以前为啥要差我们出来,要成立机关?那时下给我们的命令,又为啥那们严,并且还说纠正颓风,稳定物价,以利抗战而裕征收!”

  龙子才发了好一会牢骚,一支纸烟去了大半,才大咳了几声,又向院坝里吐了几泡口水;一双小眼睛紧盯着陈登云,很使陈登云怀疑,他是不是在打自己的坏主意。

  陈登云确也囤积了些东西,但一多半是附在八达号帐上。比如天回镇左近四五十仓黄谷,和东门外大田坎那一批油菜籽,除了老金小马几个经手人外,谁在那公帐上查得出有他的一部分在内?即令查出,除非八达号的东西查封或抄没了,谁又奈何得了他?若要查封或抄没八达号么,那真太怪了!纵令日本人杀到四川,把全中国征服了,他们老实不与大老板合作了么?未必然罢?在今年以前的中华民国的命运,尚可能有打摆摆的时候,要是盟邦美国的飞机和军火再迟一年半载不运来,要是滇缅间战事仍像从前一样不顺利的话。然而大老板的命运,却莫准了的,输赢都有糖吃。这是他二哥常常告诉他的,看来确也如此。

  然则,除非有了比日本人还凶、还有势力、还不讲人情的人,庶几可能敢惹大老板,敢想到他的方子。但是就这样,也绊不到八达号的头上。何以呢?它太小了,还不够格,除非把成都以外那些声名藉藉的大行号全收拾了,是不容易数到它的名下。试问,要不天翻地覆,像这样绊到八达号的头上的事又怎能实现?

  他再想一想,作兴囤积在八达号帐外的一些东西,被他们什么人调查出了,也许可能。但是,以他二哥的声望,以他本人和八达号的关系,他还怕吗?因此,他颇为坦然,对于那一双像探照灯样的灼灼眼光,反而厌恶起来,要不是龙子才老实吐露了肺腑,他真打算得罪他了。

  “……本来,我想找马为富的。可是数目太小,他一定看不入眼,你哥子算是在打‘游击战’,自然大小不拘了,所以才特为找你商量。”

  陈登云已有两年多游击商的经验,对于龙子才所说,只放在脑里转了一下,便慨然应允道:“买是可以买的,总得先看看货色。到底全数有好多?”

  “货色不用看,你想,经过我们那般伙计的眼睛,还有错了的吗?数目哩,我们有报告可凭。你是内行,你想,我们能多报么?先凭数目,你就有二成好处,我可以保险。问题只是要快,立刻决定,我们就好立刻呈报,上头的话早已说好了,只要回批一下,便成定案,随他用什么手腕,也无法挽回。还有一层好处,就是东西并不必搬动,仍旧封存在他那里,他还负有保管的责任,如其你嫌打零了卖不便,就以黑市的价,转卖给他本人,他出了钱不算,还会格外感激你。在你这面,毫不劳神,前后顶多一个月罢了,坐得三四倍的利润,真正划得过,比你囤积啥子都强,又不犯法……哈哈!我兄弟向来心口如一,只要交情好了,总是替朋友打算的。哈哈!你不信,你事后可以问马为富,我曾经给他拉扯过几桩生意,全是干帮忙,为啥呢?就因为交情不同了……哈哈!”

  “一总是什么样的一个数目字?”陈登云很随便地问。

  “若照现在黑市说,那就值价了,充公官价并不多,只一百三十六万……是两个月前估定的。我本来叫那家伙出两百万买回去罢,他偏不肯,费了多少唇舌,他妈的只肯照估定官价出一百三十六万……”

  纸烟蒂顺手一掷,恰丢在一盆蕙草中间,线似的一条青烟,笔端地冒有二尺来高。

  “哼!他算盘倒打得精!不着查封,少赚几百万,一查封,倒给他保了险了,摆上五个月,天天看涨。他妈的一百三十六万,是分毫不少要呈缴的,那吗,我们不是帮了他的干忙了吗?大家气不过,硬不给他龟儿好处了,才商量下来,少拿几文,宁可拍卖给别人。”

  “到底要好大的数目字你们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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