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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卢的木工始终说不到本题,即是说今天的敌机轰炸了哪里。姓骆的木工老不开口。而那个当爹爹的人乃转而请教到白知时:“你先生可晓得炸的是哪里?”

  那个穿老式玉色麻布衫子,一味念佛号喊菩萨保佑的老太太,忽然接口说道:“明天报上总有。”

  白知时把顶旧棕绿草帽当扇子扇着,哈哈一笑道:“报上有吗?”

  当爹爹的那人问:“敌机硬投了弹,全城几十万人跑了半天警报,千真万确的大事情,难道不载?”

  “我并没说报上不载……牛维新,你说哩。”

  牛维新先拿眼把众人一扫,然后很正经地回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先生并没说过报上不登载的话。”

  “唉!你不明白我的语意。”他习惯了在讲堂上的动作和口吻:“黄敬旃,你说。”

  黄敬旃还在地上胡划。抬起头来,又拿手把那顶“指天恨地”的制帽一掀,迟迟疑疑地道:“先生说的是……是……”

  好像那小姑娘噗哧一笑。

  黄敬旃的脸又红了,怯生生的眼睛一瞬,急忙道:“哦!我明白了!……”可是说不下去,连眉毛骨都红了。

  老太爷把叶子烟杆在地上一顿,微笑道:“这位先生的意思,想是说,报上一定不会登得很清楚的?……”

  “是呀!永远是敌机窜入市空,我方早有准备,敌机被我方密集高射炮火射击,不敢久留,仓皇投弹而逃,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永远是这机械的八股新闻。你们说,能确实知道炸的哪里?我们到底损失了些啥?到底死伤了人没有?敌机飞临成都市空,从宜昌以上的人,大半都晓得,是不用说的。弹落荒郊,毫无损失,这只好骗我们自己。其实,永远骗下去,又何曾骗得倒呢?说是骗日本人吗?更笑话了!”

  当爹爹的那人乐得跳了起来道:“着!……着!……你先生快人快语,我也常是这样怀疑。比如重庆‘六·五’大隧道惨案,明明闷死了三千多人,第二天中午,有人听见日本广播,早已把确数报出了,我们的报纸却说只闷死了七百多人,有的还三翻四复地说,七百人中还有多数自己缓过气来走了。真是只好骗鬼!你先生没见那景象才惨哩!……”

  “你先生那时在重庆吗?”姓卢的木工兴奋地说:“唉!说起来,我还几乎在数哩!……”

  年轻妈妈忽然叫了起来道:“请你莫说罢!我的先生不也几乎在数吗?那时莫把我焦死了!好容易才把他找回来,如今想起,还会打抖,真是亏了天王老爷有眼睛!……”

  她连忙把孩子重新揽在怀里,并拿脸去揾着那红冬冬的小腮巴,非常母爱地说道:“乖儿,乖儿,……我的乖乖!……哪能有你哩!……”

  和她搭白的那个又黄又胖的汉子,却木木然地说道:“这有啥!乱离年间的性命,哪个不是捡着的?除非你是委员长!……这惨案虽是听见说过,到底不如身临其境的说得真概,你两位说说看。”

  年轻妈妈仍然叫喊道:“莫说呀……难为你们!”

  老太太也道:“当真不要说。那样凄惨的事……阿弥陀佛,人心都是肉做的!听一回已经够了。阿弥陀佛,……哪里还去找地狱!”

  白教习把右手一挥道:“在目前的境地,的确不好再说,何况太太们的神经已是受过刺激了的。我们还是来讨论本题:今天到底炸的哪里?”

  姓卢的木工接着说道:“自然在北方。骆哥,你说是不是?”

  “在北方,那何消说。我们要确实晓得的,到底在北门城外吗,还是在城里?”

  老头子道:“这颇难说!几十架飞机,投的炸弹一定多。远哩,地面都有点震动,不甚远哩,声音又不很大。”

  姓卢的木工又抢着说:“声音大,倒不一定很近,‘七·二七’那天……”

  那又黄又胖的汉子把手上的篦丝潮扇连扇了几下道:“有啥研究头!等解除了,进城一打听,不就一清二楚了?”

  白知时笑道:“这是英国人的精神,也是美国人讲实验的方法,但是答案不完全。我们为啥要研讨?就因为我们等不得进城打听……”

  那小姑娘仰面说道:“这容易啦!我们朝北方看看,天上没烟子,定在城外老远没人家的地方。”

  黄胖子眯着水泡眼哈哈笑道:“对的,对的,我全体赞成!”

  小姑娘好像生了气,回头去瞪着他道:“稀奇你赞成!”

  “拐了吗?”

  “赞成就赞成,你一个人,为啥算全体?不是安心挖苦人?”

  “你这小姐倒会挑字眼!我们生意人,一根笋就是这样说的,别的人倒没批驳过我!”

  白知时向老头子道:“这小姐脑经倒细,读中学了罢?”

  “要是学校不疏散得太远,已经初中毕业,该进高中了。”

  老太太接着道:“你先生不要见笑,也是我们把她耽误了的。他父亲是有病的人,经不住在成都受惊恐,是我主张送到遂宁乡下他丈人家去养病。他哥哥又考上空军,到昆明去了。家里没一个人,只我同她爷爷,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两三个用人,不是自家亲骨肉,怎说靠得住的话,所以才把她留在身边的,不然,是应该跟着学校到彭县去的。”

  “还年轻,不算耽误……啊!还未请教贵姓……让我先自己报个名罢!……”

  那黄胖汉子连忙附和道:“是啊!不因今天跑警报,大家怎能无缘无故聚在这一块?可见都是命中注定。大家通个姓名,将来萍水相逢,也算故交了。我也学白先生的样,自家报名,贱姓先……并不是针线的线,是先生的先,先后的先,……”

  年轻妈妈首先表示惊异:“这姓好怪呀!”

  “不怪,不怪,只是稀少得点。你们没到过眉山吗?那里有个地名叫先滩,本地人又读变了音,叫旋滩,其实就是敝族的姓,……”

  “那你是眉山人了!可你的腔口又不像?”

  “也算眉山人,也算成都人,我家在这九里三分已住了两三代人了。我们做生意买卖的,哪里好哪里住,比如舍间家小现刻因了疏散,就在郫县安德铺落了业,只我一个人在城里做生意。将来洗手回到安德铺,不又算郫县人了吗?”

  当爹爹的那人接着问:“尊号呢?”

  “这年成将本求利的人,还敢开号头?有号头就有帐簿,那才打不清的麻烦?啥子印花税啦,营业税啦,所得税啦,过分利得税啦!还有啥子商会会款、同业会派款、牌照捐、房捐、马路捐、救国公债、美金公债,这一大堆不说了,光是一月一次的慰劳费、壮丁费、义务保安费、棉衣献金、鞋袜献金、飞机献金、祝嘏献金、就可以把你几个血本弄得精光!像我们能有好大的本钱敢开号头?”

  姓卢的木工笑道:“那你是包袱客了,一个钱的捐税不给,光是净赚,格老子才安逸呀!”

  “你才说得轻巧,不给一个钱的捐!你问问看,到处是海关,这样照从价抽百分之二十,那样又照从价抽百分之十五,只要你一捆竹子从东门进城,从南门出城,包你上个百分之三十。并且还由他杂种们估价,又没有一定的把凭,说你值一万块钱,你就得该他三千块。这样的年成,做生意买卖简直是犯罪!像你们作手艺的倒好!”

  “好吗?你没有钻在这一行里来!格老子生活好贵哟!工钱是挨的,不能月月涨。生活哩,像长了翅膀在飞!摊派献金还是有我们的份,不加入工会不行,加入了,还有啥子强迫储蓄啦,团体保险啦,党费啦,团费啦!格老子一月几个牛工钱,光是吃饭就成问题。还是你们做生意的好,怕他捐税再重,水涨船高,货物卖贵点,还不是摊在我们这些买主身上了,有卵的亏吃!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有啥好人!格老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妈的政府是大强盗,你们就是小强盗!”

  “能够算小强盗又好啰!你晓得不?限价又来了。货物的成本已高,捐税又重,还要限定你的卖价。卖哩,再也买不回来了,不卖哩,来查你,说你囤积居奇。经济检查队就是你的追命鬼,好恼火哟!做生意!你还说水涨船高不吃亏!”

  当爹爹的那人笑道:“你们吵些啥?国难期间,哪一行不在牺牲,这些牢骚不发好了。我是问你的名字,你却扯了这一长篇……”

  “原来你问尊号?哈哈,我听成字号去了!……我名字叫长兴,草字洪发……说起来倒像号头,其实是名字。你先生呢,倒要请教?”

  “朱乐生。”

  “恭喜在哪里?看你先生模样,像是一位机关上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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