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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还没有走到街口,只见一垛风火砖墙的跟前,围了一大群人,几乎挤满了半边街;并且人声嘈杂,好像在议论什么。

  “啥子事?”她一面加紧脚步,一面寻思,“难道在开演说会?”因为听顾天成说过,罢市以来,街上烦得很,到处都在开演说会。

  但是不像。几十个人都站在一个方向,几十张脸都对着那垛砖墙,并且都昂着头,仰着面,在看什么。

  “哦!原来在看告示……一定是的……还有些人在念哩。”

  只管围在告示跟前的尽是男子们,有穿长衫的,也有只穿一件汗褂、把发辫盘在额脑上的生意人、手艺人,但顾三奶奶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人堆后面把砖墙一看:嗨!硬是告示。一定刚刚贴出,糨糊还是湿的。一大张白纸上面印着酒杯大的黑字,老远都看得清楚,就只不认得。

  好几个人都在念。尖起耳朵一听,念的是文章,却不明白说了些啥。

  “多半是赵屠户的鬼话!”

  她正待走开,忽然一片声从人丛中涌起:“前头那几位仁兄,你们光是念,也讲一讲嘛!”“对!我赞成讲一讲。”“有些话硬是深奥,比《聊斋》还难懂!”

  顾三奶奶没有开口,心里非常同意。她不走了,并朝前挤了一步,躲在风火墙的阴影里等着。

  前面一个苍老声音说:“这么长的东西,咋个讲得完?”

  几个声音一齐说:“懂得的你就莫讲。”

  “哪些你们懂,哪些你们不懂,又咋个晓得呢?”

  “你只管念,懂得的我们不打岔你;不懂得的,我们说出来,再劳烦你讲一下。”

  又是几个声音一齐喊了起来:“就这样!就这样!……”

  “那么,念,算我的。哪位来讲?”

  “请你一脚带了不好?”

  “不行!……”

  另一个年轻声音说道:“我来献丑吧!你老兄就念下去。”

  苍老声音刚念了一句:“苟不为耳目之所闻见……”

  顾三奶奶忍不住喊了声:“咋个不从头念起呢?”

  因为是女人声音,大家都回过头来,争着看她。

  “是个乡下大嫂!”几个人似乎有点诧异。

  “管人家是乡下大嫂,是城里大嫂,这样好的告示,多听一遍也安逸!”旁边一个老头在支持她。

  那个年轻声音接着说道:“莫吵!莫吵!从头再念一遍也要得。我来念吧……‘春煊与吾蜀父老子弟别九年矣……’”

  顾三奶奶心想:“春煊?……是哪个?”

  旁边那个老头好像懂得她的心意似的,凑着她耳朵,低低咕哝道:“岑宫保是好官!你听他的告示,简直不是告示,简直就是一封家信!”

  “‘……未知吾蜀父老子弟尚念及春煊与否?春煊则固未尝一日忘吾父老子弟也!……’这几句很浅显,不要讲吧?”

  “这几句我们都懂。你自己不要打岔好啦。”

  “那么,我就一直念下去了。‘……乃者,于此不幸之事,使春煊再与吾父老子弟相见,频年契阔之情,竟不胜其握手唏嘘之苦,引领西望,不知涕之何从!吾父老子弟试一思之,春煊此时方寸中,当作何状耳!……’”

  “不忙,不忙,这一段请讲一讲。”有人这样说。

  但也有人说:“懂得,不要讲。”

  在顾三奶奶旁边的那个老头高声说道:“说不懂,又像懂;说懂,又不像很懂。大致讲一下,倒好!”

  顾三奶奶看着他,连连点头。

  是那个苍老声音说:“只能大致讲一下。当然不能像讲书那样讲法。老兄请讲嘛!”

  “我讲?不是一脚带了吗?”

  大家都说:“随便哪个讲,都使得。莫再耽搁时候。我们要听他后头说些啥子要紧话。”

  还是那个年轻声音说:“前头这一段,并没啥子意思。只是说,他想不到为了现在这件事,同我们见面,他心里难过得要哭。下面一段说,他本不打算来的,因为想着我们正在受苦,他所以奉了上谕,便动身来了……”

  “他告示上说过上谕叫他来做啥?”

  “没说明白。你们听嘛,他只是说,‘……春煊衰病侵寻,久无用世之志。然念及蜀事麋沸,吾父老子弟正在颠连困苦之中,不能不投袂而起。是以一朝奉命,不暇再计,刻日治行,匍匐奔赴……’”

  登时就有人议论起来:“只是说奉命,到底奉的啥子命,也不说清楚。”

  在顾三奶奶旁边的老头又发话道:“你着啥子急啊!前面没说,后面他总会说的……莫打岔了!那位先生请念下去好啰!”

  于是那个人又摇声摆气,打起调子念道:“‘第沪蜀相距六千里而遥,断非旦夕可至;邮电梗塞,传闻异辞;苟不为耳目之所闻见,何能遽加断决?则此旬日间,吾父老子弟所身受者,又当如何?此春煊所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也!……’”

  念的人刚一住声,就有人喊道:“讲一下。”

  是那个苍老声音说:“我说,这些都是空话,不大懂也不要紧。下面才是正经文章,要讲,倒是从下面讲起的好。”

  “对,对,这一段不讲也可以。”

  顾三奶奶不同意这样做。她明白岑春煊这一来,关系很大。说不定就关系到她新繁乡间,当然也关系到顾天成的前程。她今天运气好,一进城就碰见这张告示,她怎么不想把告示上的一字一句全弄清楚?至少,她回到乡间去摆谈起来,也才更有平仄。不过大家都急于要听下面所说的要紧话,她也不好再出头主张,只把旁边那个老头瞅了眼,便凝神静气地听那念告示的人念道:

  “‘今与父老子弟约:自得此电之日始,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勿生疑虑。其一切未决之事,春煊一至,即当进吾父老子弟于庭,开诚布公,共筹所以维持挽救之策。父老子弟苟有不能自白于朝廷之苦衷,但属事理可行,无论若何艰巨,皆当委曲上陈,必得当而后已。倘有已往冤抑,亦必力任申雪,不复有所瞻徇……’”

  当下懂得文义的人都一齐欢呼起来道:“好呀!岑大人真是好官!……照这样办下去,大家还有啥子话说!……又找我们善言商量,又把我们苦衷表白出来,还能不顾情面,替我们伸冤,这还有啥子说的哩!……岑宫保硬是好官!”

  这样一来,连顾三奶奶都懂得说的什么了。大家不再要求讲解,却要求再念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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