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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咋个会呢?你们这地方又在气口上,你们做的豆腐又远近驰名的。”

  “你这大嫂倒说得好,就只不晓得那是去年的皇历,过了时的。”

  据掌柜娘说起来,这条通崇义桥,又通郫县的要道,好多天来都路断人稀了。过去成天不断线的推油、推米、推猪的高架车,从关城第二天起,就绝了迹。最近几天才有油米车子经过,但是少得出奇,并且还多半有做生意的人押着,走过时,总是急急忙忙地,哪像从前太平世道,脚子大哥们打从这里经过,总要歇下来喝阵茶,吃顿饭。

  掌柜娘一说到从前的好光景,话就像涌泉一样,沛然而出了:“你大嫂还不晓得我们铺子上的肉焯豆腐,就是那时节做出名。那时节,我妈在掌柜。她老人家是个好脾气人,那些推油车的脚子大哥来铺子吃饭,总喜欢带起肉来打牙祭。车上有的现成清油,我们铺子有的现成豆腐。我妈懂得那些大哥是出气力的人,吃得辣,吃得麻,吃得咸,也吃得烫。因此,做出豆腐来,总是红通通几大碗,又烫,又麻,又辣,味道又大。我妈并不在菜上赚钱,你有好多材料,就给你做好多东西。她只图多卖几升米的饭。这一来,我们的肉焯豆腐便做出了名。我妈脸上有几颗麻子,大家喊不出我们的招牌——我们本叫陈兴盛饭铺。——却口口声声叫陈麻婆豆腐,活像我们光卖豆腐,就不卖饭。直到眼前,我妈骨头都打得鼓响了,还有好多人——顶多是城里的一些斯文人——割起肉来,硬要找陈麻婆给他做肉焯豆腐,真是又笑人,又气人。”

  顾三奶奶不禁笑得咯咯咯地道:“得亏你讲清楚了,起先,我真疑心陈麻婆就是你掌柜娘。记得去年,同我当家人照顾你肉焯豆腐时候,我当家人就奇怪你脸上没有麻子,悄悄问我说:‘我们该不会把地方找错了?’我说:‘不会的。陈麻婆是歪号,倒不一定当真就有麻子。’嘿嘿,原来才不是你哟!”

  掌柜娘也笑道:“你们就不想想,陈麻婆会这样年轻,那她不是没出世,就在卖肉焯豆腐了?”

  “是呀,就是没想到这一层。记得我还是十四五岁当小姑娘的时候,就在文家场听说北门万福桥陈麻婆豆腐的名声了,如今算来,至少也有二十年啦!”

  “你这大嫂是从文家场来的吗?”

  “不是。从文家场进城,该走南门。我是从斑竹园那条路上来的。”

  “斑竹园归哪县管?”

  “新繁县。”

  “啊哟!好烦的地方哟!听说一路到头都在打仗,又是同志军,又是棒客。同志军还好一点,棒客顶歪了,有钱抢钱,没钱杀人。亏你胆子大,一个人就走了来。”

  “哪里有这些事情!还不是跟你们这里一样,清清静静的。”

  掌柜娘睁起一双金鱼似的眼睛,诧异地问道:“难道没有同志军吗?”

  “同志军是有的,可不是遍地都有。前几天新繁县城里就有,还同军队打过仗。不过仗一打完,同志军就开走了,现在新繁地方就没听说有同志军。”

  “那么,棒客呢?”

  “我不晓得你说的是哪一种棒客。”

  “棒客还有好多种吗?”

  “咋个不是呢?有开花脸,点起火把抢人的;也有躲在沟边河边,拦路要劫的。”

  “不管哪一种棒客,你们新繁总该有。”

  “嘿嘿,掌柜娘,有没有我不敢说。不过我们住家那一带,并未听见哪家遭过抢。我今天走来,还是走的小路,就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倒很稀奇,说是乱世道嘛,为啥比以前承平时候还清静?那些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流氓痞子,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你说怪不怪?”

  两个人再将各人听来的话一对证,都不禁笑了起来道:“噢!真是远信难凭!”

  顾三奶奶接着说道:“这么看起来,有人说城里饿死人,也是没有的事。那我又不犯着带这一篮子米同豆子来了。”

  “你大嫂是去走人户的?”

  “不是走人户,是回娘家。听说城里人没饭吃,没菜吃,进城的人都得捎点米粮,守城门的兵才放你进去。”

  “没饭吃,饿死人,没听见说。开仓发米,倒是真的。其实哩,打仓米吃的,都是那些买升升米,买把把柴,挣一天吃一天的穷苦人。这些人,就不关城,早已是有上顿没下顿的了。大户人家饿不到,哪一家不是几大缸米吃对年?你大嫂的娘家,总不是那些穷苦人吧?米不见得稀奇,他们稀奇的,是我们住在城外的人顶不稀奇的东西:小菜,河水。我的掌柜,近几天来,因为生意清淡,就改行卖小菜。硬是卖得,见天垒尖尖担一挑进城,不等吃晌午饭就卖完了。唉!就只累得很,天不见亮便得摸黑奔到石灰街去短菜贩子,稍为晏一点,就抢不到手。”

  “石灰街在哪里,要那么早去?”

  “在西门外,远啰!”

  “那么,来回两趟也够啦,还要进城转街?”

  “光是去,并不回来。在那里把菜称好了,挑到饮马河,把泥巴洗掉,打去边叶,洒上水,就进西门,从满城转到大城,省多少路哟!”

  “满城里走得吗?满巴儿不把我们汉人欺负死啦!”

  “过去硬是这样,卖葱卖蒜的人哪个敢进满城去?走不上两三条胡同,东西跟你拿完,不给钱,还要吐你口水,打你耳巴子。大人歪,娃娃更歪;男人歪,女人也歪;个个出来都是领爷、太太、少爷、小姐。只管穷得拖一片挂一片,架子总要绷够,动辄就夸口是皇帝家的人,是皇亲贵戚,我们惹不起。可是不晓得是咋个的,从今年起,都变了。满巴儿都不像过去那样歪了,大城里的汉人竟自有进去做生意的了。我掌柜说,近来还有好些人搬到满城去住家的。说玉将军这个人很开通,很文明,同志会的人个个都说他好。本来也好,光说西城门,就开得早,关得晏,随你进进出出,再没人管你……”

  睡在摇篮中的胖娃娃大概着蚊子叮痛了,忽然呱呀呱呀地哭叫起来,小手在打,小脚在蹬。掌柜娘连忙丢下鞋底,把胖娃娃抱起来喂奶,拍着哐着,龙门阵当然就摆不下去。

  第五章 城乡之间(五)

  顾三奶奶跟着几个担河水的挑夫走进北门。虽然瓮城门洞和大城门洞都有几个巡防兵同警察站在那里,也只因为她是个女人,看了她几眼,并没有盘问什么,就让她过去。

  城里街道看来还是同平常一样。就只行人寥寥,一眼望去看不到几个人。

  本来北门这一带,原就不如东南门热闹。好多街道,不但公馆多,大院多,——有些公馆、院子的围墙一扯便是十几二十丈。——纵然有些铺面,也是住家的多,做生意的少。生意也都是小生意。

  热天搭的过街凉棚,今年拆得早一些。像今天这样大的太阳,从早晒到晌午,面街的红沙石板已经热得烫脚。街道都不宽,又没有一株树,顾三奶奶感到比城外热多了。

  大约帘官公所这条街已走过了。街面上做生意和做手艺的铺子多了起来。来往行人已不那样稀疏,三丁拐轿子、对班轿子也渐渐出现。顾三奶奶又热、又渴、又累,很想找家茶铺吃碗茶,歇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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