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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赛姑欢天喜地,早又坐着轿子到了陶府。兰芬一见了赛姑,如获珍宝,也就不提前事,彼此又互相欢洽起来。所以赵珏那一次在陶家会林赛姑,便全出自兰芬的调度。赵珏会过赛姑之后,觉得赛姑对自己的情意十分淡薄,总猜是女儿家性格应该如此,却也不去怪他;又因允许同宗久安赴湘,不能自食前言,彼此收拾收拾,径自往赴战地去了。至于他们在战地若何调度,若何奏捷,前回书中业已交代明白,此处不必再叙。且表赛姑此次虽同兰芬款洽,然而那时情景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只是钟爱兰芬,情同胶漆;此番他有属意,遂觉得言谈语笑,总露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神态。

  兰芬也是个明白透亮的人,有甚么猜不出赛姑的心事,心里异常愤恨,嘴里却不露出来,转将机就计,拿着这件事去挟制赛姑,一总却不肯放赛姑去同他妹子芷芬相见。有时候赛姑嬉皮癞脸的哀求兰芬去邀约芷芬出来,兰芬尽拿父母家教严厉的话去支吾赛姑,赛姑虽然知道他的用意,却没有法子去奈何兰芬。如此迁延下去,一直等至春末夏初,离端阳佳节不远。

  广东省里有一种风俗,有许多游手好闲的汉子,赶在端阳十几天前赌赛龙舟,争奇斗胜,踵事增华,无美不备。他们赛这龙舟,又不一定在水面上玩耍,用纸竹扎成极大舟船模样,雇人抬着,在街道上四面游行,锣鼓喧天,笙歌沸耳,那些红男绿女,也就成群结队,热闹非常。目前因为外间时事不靖,警厅里虽曾出着告示,不许地方上举行例会,无如阳奉阴违的人多,纵不敢明目张胆着大做。至于大街小巷,仍是到处抬着那纸扎龙舟,声称为民间消灾降福,否则三伏以内必有瘟疫流行。因此那地方上的官吏,也只好半聋半聩,装着不曾看见一般,只要他们不闹出别的变故来,就算是克尽厥职了。

  风声所播,第一家便是林府上十分高兴,林氏又最喜欢瞧看此等赛会。初到广东,还不曾瞻仰过此地的热闹,赶先便命家人们调查赌赛龙舟的日期,查得清楚回来报告。林氏又分付在公馆门墙外里设坐垂帘,仿佛那一年在福建瞧看夏老爷赛会的办法,只喜得个赛姑欢天喜地,跳出跳进,帮着他们布置一切。在赛会头一天,林氏恐怕一家人瞧得不十分热闹,便想多接些亲戚家的女眷们过来在一处取乐,因此同赛姑商议,预备打发人去接兰芬。赛姑听了,有甚么不愿意呢,连连答应。接兰芬的人刚才走后,赛姑猛触动一件事,随即向他祖母提起缪家二小姐芷芬,说这位芷芬小姐,我曾经在干娘那边同他会过一次,承他的盛意,同我转是十分要好。那一天分手时候,几次叮嘱我,叫我们家里去接他到来闲逛,我因为家里近来也没有甚么事故,没的去接他做甚,因此便耽搁下了。难得今年龙舟赛会闹热非常,祖母又愿意多接些女眷过来,这芷芬小姐年纪又轻,性情又好,我想趁在这个当儿也打发人去接他一接。自家不敢专主,如若祖母高兴,我可借此也可以再会一会,不知道祖母以为怎样?所以请祖母一个示,方才好着人去照办。”

  林氏笑道:“这有甚么不可呢?好在我已分付厨房里预备筵席,多添一个人也没有甚么希罕,你就打发人请这缪小姐去罢。办酒容易请客难,只不知道人家还肯赏这脸不肯?”

  赛姑听见他祖母竟肯答应去接芷芬,不由喜逐颜开,格格的肺腑里都要笑出声来,忙说道:“包肯包肯!”

  嘴里说着这话,那脚步底下好像滑了油似的,三脚两步,便想跨得出去,打发家人们拿帖子去请缪公馆里的二小姐。再掉头一望,猛不防这时候他的母亲书云小姐以及舜华玉青一干人都坐在屋里,大家拿眼瞧他,赛姑被他们瞧得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趦趄着有些待走不走的光景。

  众人见他这样情形,益发觉得好笑。先是玉青向他笑说道:“‘赛小姐’,如今你的女朋友是越过越多了,哪里来的又跑出这一位缪家二小姐?你这般同他亲热,想这缪二小姐为人生得定然不错,但不知比起‘赛小姐’来,可及得‘赛小姐’这样标致?”

  赛姑笑道:“呸,怎么拿我比起人家来?万一人家都像我生得这般笨手笨脚,倒算不起做个小姐了。你们要看他,老实先去看我房里悬挂的那幅西洋美人。单论他那两片腮颊儿,真个活像一枝鲜玫瑰花儿,又红又白,肌理细腻,我也形容他不出,只是要轻轻的掐他一掐,包管掐得出水来。那西洋美人,别的都算好了,只不过头发是黄的,眼珠是绿的,望去还有些怕人;至于他的头发同眼睛珠子,简直是漆一般黑,你们去想想可爱不可爱?”

  赛姑越说越觉得起劲,引得旁人掩口微笑。书云小姐笑道:“你们信他呢,他是见一个爱好一个,当初不是夸赞那赵家小姐甚么似的;后来遇见陶府大少奶奶,又说这大少奶奶怎样好了;才同陶府大少奶奶好了没多时候,如今又是甚么缪二小姐,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出这一大篇混话。”

  赛姑急道:“我说混话么?我要哄你们做甚?我若是有心哄你们,叫我今晚便死了给你们看!”

  林氏忙笑拦着说道:“这又赌甚么誓呢?死呀活的,也不嫌个忌讳,叫人听着心里难受。他们不相信你,由他们自去罢了,我总算不曾疑惑你说谎。”

  又望着书云小姐他们埋怨道:“你们这些做母亲的人,不知道叫孩子们心里欢喜,一味的拿话呕他,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听不得一句半句就发急起来了,你看他头筋都暴涨得通红。天气渐渐暑热了,你们将他急出别的岔枝儿来,看我可依你们。况且广东这地方,女人家水色是好的,他姐姐生得就好,这位二小姐一定美丽不过。横竖我这里打发人去接他,包管明天就可瞧见了。赛儿你不用同他们在这里厮闹,就快些出去打发人到缪公馆里去走一趟罢。”

  赛姑听他祖母这样说法,方才转嗔为喜,趁势便跑到外面,详详细细将缪公馆住址告诉了仆妇们,叫他们务必要将二小姐接得来,我另外自然有得赏你们;若是办得有一点不妥帖,看我禀明老太太,一个个定不饶你。家人们笑着答应自去了。此处书云舜华坐了一会,大家也就各回自家住屋,互相私议,说婆婆近来越发老悖了,他简直忘记赛儿是男孩子,一味的袒护着他,容他任意的同别人家小姐接洽,将来闹出笑话来,看他老人家作何处置?

  不表书云小姐他们心中不以林氏为然,且说两起家人去请客的不多时都一一回来。兰芬因为婆婆身体不安,龙舟会又打从他们门首经过,陶老夫人留着他在自己家里瞧看,不肯放他出门。赛姑听见这话虽是心里不甚欢喜,也只得罢了。去接缪二小姐的家人回说,先是他们老夫人也不肯放二小姐到我们家里来,后来因为二小姐急于想同我们小姐相见,不肯依从他家老夫人的言语,径自答应了,说在明日大早一定过来拜谒老太太同少奶奶。赛姑听到这里,兀自笑吟吟的跑到里面禀明林氏,林氏也自欢喜。

  次日清晨,外间果然热闹非常,引得满街满巷红男绿女纷纷挤挤。林氏同一干内眷都坐在里面等候外间消息。以至门楼外间都收拾得十分齐备。一直候至近午,龙舟赛会固然尚不曾经过此处,便是缪芷芬的轿子亦未见到来,只急得个赛姑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在堂屋中间只是团团的乱转。好容易又等了一会,方才听见外边家人通报进来,说是缪家二小姐已经进了大门,在前边厅口下轿了。赛姑顿时三脚两步的跳至外面,林氏一干人也都齐齐站起身来向外迎接。这时候早见赛姑满脸含笑,轻轻的携着芷芬皓腕,并肩而入。芷芬流眸四盼,见堂前站立许多人,自己一个都不认识,转低低的向赛姑询问。赛姑便一一指点告诉他,芷芬逐一行了礼,大家分宾主坐下。芷芬带来的侍婢紧紧傍立在他身后,芷芬开口便先问他:“姐姐何以到这时候还不见到?”

  赛姑便又告诉他兰芬不肯来的缘故。芷芬不由望着赛姑笑道:“你这人真会欺我,怎么昨天你打发人去接我,说我姐姐也来这里瞧会,我的母亲听见这话,方才肯让我出来。为何今天又没有他了?姐姐既然不来,叫我一个人怯生生的,我停一会立刻回家去,你不用留我。”

  说着便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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