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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好笑这时候方钧嘴里不住的左一个“岳母”,右一个“小婿”,直把个湛氏朦住了,彼此相对,一时间又不好拿话去问他,说我家女儿几时许配你的?只得支支吾吾,一味的含糊答应,说道:“原来方少爷此时已不在军营里了,兵凶战危,原是这样的好,况且你们年纪尚轻,将来也不愁就没有事做。珏儿起先我听见他也要到湖南战地,心里便很不以为然。如今将方少爷的比喻起来,可想你本来是带兵的,尚且掼下来潜行到此,他又不曾得着一官半职,又何苦去冒这样危险呢?但是方少爷几时抵的码头?目下行李还是在船上,还是在客栈里?我这里命人去替你去照应,好搬移到舍间来多住几时。”

  方钧欠身答道:“这个可不劳岳母悬心,小婿当时匆匆背人就道,原不曾携有行囊。好在近日交通便利,凡有客栈,陈设应用各物一概齐全。小婿昨日已抵码头,就近在城外一所栈房住下,因为风尘劳碌,权且休息了一夜,不曾过来拜谒,深以为歉。以后还是容小婿在外间住着,一切方便些,打扰岳母处有日,原不在一时汲汲。”

  湛氏笑道:“这也罢了,但是今晚仓卒,不及备得筵席,明日早些到舍间来便酌聊,当替你接风,千万不可推却!”

  方钧连连答应,说:“谨遵岳母的命,决不迟误。”

  他们两人刚在厅上叙话,此时内外仆人等均知道这方少爷是来同我家小姐思量结婚的,不免背地里互相议论。赵瑜面前用的那个小婢,先本随湛氏出来,自家便躲在屏风背后听他们讲话。这会儿听见方钧所发的议论,句句都关系他的小姐,他本也不知道轻重,得了这样消息,立刻跑转回来,悄悄走入赵瑜房里,望着他的小姐笑道:“原来姑少爷同太太是商议小姐的喜期,如今太太还不曾答应。在我看这喜期能早些时最好,也让我们多热闹热闹。”

  那个小婢正站在一旁手舞足蹈的谈笑,别的仆妇们各各凝神静听,猛不防赵瑜早走过来,拍的一个巴掌向那小婢脸上打去,打得那小婢哇的一声哭起来。赵瑜指着他骂道:“你满嘴里胡诌些什么?平时容你快嘴惯了,知道的也说,不知道的也说!”

  赵瑜愈说愈怒,更待上前来打那小婢,经别的仆妇们上前劝解,闹的正不得开交。外间湛氏已送出方钧,依然蹜蹜的步入后进,嘴里不住的嚼念道:“这是打哪里说起,几时有这一回事的?若是说他孟浪呢?他也在外面做过一番大事,到不得个便像这般冒失,真真叫我委决不下。”

  一面说一面已走近赵瑜房外。又听见那婢子啼哭,慌忙问着何事?仆妇们便将适才吃小姐打了的话告诉湛氏。湛氏不由笑起来,进了房便向椅子上坐下,说道:“这也难怪这孩子糊涂,叫人听了去,他真是我们家里的姑少爷了!我这‘岳母’的称呼,倒被他叫得腻烦起来,这种事偏生叫我又不能拦他。”

  说着又回转头来向那几个仆妇说道:“不错,当日你们大少爷也曾同我提过这事,是他亲口说的,这方少爷的为人怎样诚实,做事怎样敏捷,不如将妹妹的终身就托付他罢了。其时我还对他讲,说方少爷很是不错,我心里也极喜欢他,只是你妹妹年纪还小,让他多在我身边做几年女儿,替我消消愁解解闷,一时间还忙不到他婚嫁。我还说着笑呢,等你娶了亲事,再替你妹妹择个婆家也还不迟。你们大少爷听了我这样话,他也就答应了。难不成这句闲话儿便被方少爷听见,就任是被方少爷听见,也不能拿这句话据为口实,硬算我将女儿已给他聘了不成?”

  湛氏说毕,引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再回头望望赵瑜,只见他气愤愤地对着一面菱花镜子照看,兀自不来理会他们。湛氏又笑道:“瑜儿,你也不用为这点小事生气,凡事都要我们做主呢,答应不答应,这也不是一相情愿的事。但是事出有因,你毕竟再去想想,还有甚么缘故在这里面?”

  赵瑜这时候已将一个脸掉转来,向着他母亲恨恨的说道:“这件事总还得去问我那糊涂哥哥,母亲通记不得去年我在病中,曾经赌气毁去一个戒指的事儿了。他也不问个三长两短,兀的自做主张,把人家一个金戒指儿换得来,偏生又瞒得我实腾腾的,哄我是在银楼里新配的式样儿。我那时候还在梦里,简直连一点影儿都不知道。不是神差鬼使,忽的叫他亲口说出来,如今我还依然套在手指上羞人答答的,岂不要叫别人看着笑话?我不知道他如今也有二十岁左右的人了,做起事来依然这样冒失,真真要把人呕死!”

  赵瑜说着,那粉脸上也就止不住珠泪晶莹,潜然不语。湛氏失声笑道:“哦,内中原来还有这些缘故,你们叫我从哪里去晓得?你这哥子真算得个少不更事!你父亲虽然没了,上头还有我呢,怎么这样大事不同我禀明白了,公然就替妹子将婚姻许给人家!这方少爷的为人,幸亏我们还是知道的,万一是个陌生的人,他也不问人家是跛子瞎子,只要他们交情亲密,彼此谈论得来,就轻轻将自己的妹子双手赠给人家,这个如何使得?好孩子,你也不用为这些没要紧的事伤心,放着我一天不死,总不能叫你受了委屈。”

  湛氏说到此处,又将眼睛四面望了望,遂发话道:“你们大家都站在这里发呆做甚?各人还去干各人的职务!这也不是甚么新闻故典儿,听了去好让你们白嚼舌头!”

  那些仆妇知道湛氏是要打发他们走去,各人会意,并将那个小婢一齐带出房外。

  此时赵瑜房间里只剩了他们母女二人对坐着。湛氏方才将身子向前挪了一挪,低低含笑,望着赵瑜说道:“瑜儿瑜儿,我有一句体己的话要同你斟酌,你看可使得使不得?自古道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了一个女孩子,少不得都是要嫁给人家做媳妇的。你的年纪,如今也算长成了,我仔细瞧看方少爷的为人,将来倒还有点出息,不是那些不尴不尬的子弟。他此番又是挟着一个高兴,巴巴的到我们这里来求婚,我在先还有些憎怪他卤莽,如何没有一点影子便满口喊我做他的岳母。就你告诉我的一番事迹而论,可想全是你哥子做的主张,他也不知道我还睡在鼓里一般。千不怪,万不怪,只怪你哥子太不长进,为甚不等我答应了,就同别人家交换饰物?如今是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与其我们再行回绝方少爷,叫方少爷面子上难下,不如就将机就计,径自将你的终身许给他罢。目下兵荒马乱,还不知这中华民国要捣乱到几时?趁我活在世上,亲眼看见你们成了家室,也放下我一条肠子,省得你们在我面前,我还替你们耽许多惊恐。你是个孝顺孩子,这又是你的一生大事,也不须学那些小家女子,装做害羞,不愿意张口吐舌的说话。只须你答应了,我明天就请出人来做一个媒妁,明白的订了婚期,好让方少爷来娶你,或径是赘在我们家里也好。”

  当时赵瑜猛的听见他母亲说出这一番轰雷掣电的话,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急得眼泪直流。好容易拿定神志,含泪款款的向他母亲说道:“母亲适才所说的话,全是为女儿终身计较,女儿虽然愚蠢,道不得个便不知道体贴母亲的用心。况且做女孩儿家的,在别人面前用着害羞,在母亲面前更用不着害羞的道理。只是女儿此时主意已经拿定,因为家中也没有多人,哥子又远赴广东,一时还不晓得可能回家来走走,所赖以侍奉母亲的,可算只有做女儿的一个人了。女儿今年不过才得十五六岁,也不是议及婚嫁的时候,女儿总想再在母亲膝下,晨昏定省三五个年头,然后等哥子将嫂嫂娶得回来,那时候女儿便是去到人家做媳妇,也还放心得下。母亲此刻若不体贴女儿意思,也同哥哥一样硬行替女儿做主,只是母亲也不怜惜女儿。女儿细想起来,更有何生趣,与其嫁了离着母亲,不如死了离着母亲倒还干净些。女儿所说的话,并非把来恐吓母亲,但是女儿有女儿的苦衷。虽是生身父母,也断断不能相强。姓方的误于哥哥卤莽,也怨不得别人。还有一件紧要的事,趁他此时在我们家里,母亲必须同他交涉好了,方才可以让他走路,否则女儿也断不能就此含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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