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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赵瑜忙拿话安慰道:“母亲也不用如此焦烦,这等事让哥哥去阅历阅历也好。若说做了陆军学生就真个不能临阵,那方钧不是也同哥哥一样,他为何公然在北边领着军队,偏生叠次打着胜仗,叫南军听着他的名字都害怕。他起先又何尝是打军备里磨练出来的?事在人为,拿哥哥的学问去比较那个姓方的,不见得就不如他。况且哥哥此次虽是亲临战地,又不公然去同他打仗,他信上明明说着,想去运动姓方的同南军联络,可想没有闹着枪炮的危险。母亲在这个当儿就替哥哥担起心来,将来母亲还能拦着哥哥不让他去军界里谋一位置,说是我家赵珏虽然在陆军学校充当学生,原是纸上谈兵,断断不能同人家打仗,转把来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还有一句老实话告诉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放一千二百个心,大凡军界里的人,位置越高,那性命越是保全得稳。便是偶然同敌军对垒起来,那些在火线上拚命的全是些无名的兵士,至大不过有些什长队官押着众兵士开枪。至于做到营长,也就拿着一副望远镜子站得远远的瞧看。若是得了胜利呢,他就吆喝着“向前进!……向前进!……”

  一个不尴尬,事机不顺,他本来站在后面,掉转脸来飞跑,比别人又急又快,任是满天的炮花弹子,一点儿也擦破不到他们身上。营长如此,推而至于旅长、师长,益发可想而知。只是苦了那些儿郎们,伤脑折足,糊里糊涂的死得没有分晓。横竖打死一半兵士,再招一半兵士,按名索饷,与他们那些官长丝毫没有干碍。所以近世里讲起开战,若是当兵士的稍明大义,除得同敌国打仗,理当奋不顾身,如逢着自家人杀自家的人,简直给他一个不去理会,看那些争权夺利的长官还敢滋生事端,挑起南北恶感呢!所以哥子的事,母亲千万不要替他过虑。”

  赵瑜这话一说,真个将湛氏说得笑起来,指着他说道:“我料不到你这点点年纪,把外间情势都被你看得透彻了。若是叫你做了兵士,那些军界长官还想有饭吃么?以后快不要说这些伤时的话,防着给别人听见,不是又该编派你是军界一个‘革命党’了!”

  赵瑜只是格格的笑个不住,又抬头望着他母亲说道:“女儿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母亲又来同我打岔。女儿的话,母亲若是不肯相信,眼前还有一个凭证。哥哥信上不是说的,南边带领军队的那个陶如飞,他不是做到营长身分了,你看他左一次失败,损折了无数兵士,右一次失败,又损折了无数兵丁。他既然带领这一营的人,敌军的炮子儿又不曾长着眼睛,如何只拣那些兵士去打,就不曾偶然飞过一弹半弹打到他身上来呢?可想他每次必然离着火线很远很远,一经败下来,他定是比别人先跑。女儿不是笑话他,他简直也不必叫做甚么陶如飞,不如就叫他做‘逃如飞’罢!”

  此时直把个湛氏笑得揉肠摩肚,用手指着赵瑜额角骂道:“你这妮子,越说越不成话了。人家打了败仗,你还拿话奚落他做甚。同是一般的营长,这姓陶的怎生就远不如方钧?我就不相信那个方少爷,当初在我们家里走动的时候,不过一个文弱弱的书生,像煞没有缚鸡的气力,如何到了战阵上就这般利害起来?敢是在北京里一蹚,重又换过一个人了。可惜我此时没有瞧见他的机会,万一竟瞧见他,我倒要细细去看他有甚本领。”

  当下母女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方才各归寝室。

  隔了几天,赵瑜果然便不曾去写回信,只是觉着赛姑没有信来,又恐怕他接到我那一封信,心里老大不甚愿意,疑惑我有醋他的意思,那就辜负了我的心了。暮春将尽,天气暄妍,福建边界虽然时时有紧急的兵信,至于省中经督军布防周密,倒还安然没有甚么战事。赵瑜闲暇时候,除得读几卷书,弹一阕风琴消遣消遣,只在他母亲膝前亲承色笑。湛氏觉得有这爱女随侍左右,把思念儿子的心肠也略略放下。只是看着他这女儿年纪渐长,风貌娟然,比较人家寻常闺娃,委实赛过几倍。暗念若非国事阽危,大局不靖,我家这瑜儿也该议及婚姻的时候了。此时他哥子又身居异地,也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只好权时等待。

  这一天赵瑜正坐在他母亲房里,湛氏指挥着女仆们把箱笼打开,将冬间所穿的皮衣服一一掠在院落里去晒。忽然门外走入一个家人,持着一张名片交至一个女仆手里,说:“快去禀明太太,外间有一位方少爷求见,请问太太还是请他进来不请他进来?”

  那女仆随将名片呈给湛氏,湛氏接向手里一看,不由失声说道:“哎呀,这不是分明方钧方少爷么!他如何会走到这地方来,岂非怪事?”

  忙高声喊住那个家人问道:“你看那个方少爷还是独自来的,还是带着军队来的?”

  那个家人笑回道:“方少爷是单身到此,以外并没有别人。”

  湛氏格外迟疑,拿着名片向赵瑜笑说道:“这个怪也不怪,这方少爷不是正在湖南带领兵队,你哥哥跑去运动他的,如何他们不聚在一处,转轻车减从的跑到我们家里来则甚?”

  赵瑜听他母亲问自己的话,只是鼓着小腮颊儿一句也不答应。湛氏又沉吟了半晌,忽然惊慌起来说道:“莫不是珏儿出了甚么意外的事不成?”

  想到这里,顿时面目失色,牙齿索索落落的抖个不住,也不再同赵瑜斟酌,一叠连声向那家人说道:“你便赶快出去,请方少爷到厅上等我一等,我有话当面问他呢。”

  那个家人连连答应,立刻飞奔出外,不多时又进来禀说“方少爷已坐在厅上,请太太便出去罢。”

  湛氏加了一件外衫,叫赵瑜在房里坐着,自己匆匆的扶了一个侍婢向厅上走来,径自会晤方钧。

  方钧一眼看见湛氏出厅,忙立起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鞠躬礼,让湛氏在上首坐。湛氏立意不肯,方钧只才斜签着身子坐下。湛氏先自笑说道:“久已听见方少爷在北边很是得意,当初你同珏儿在学校里读书时候,不曾料有今日。不多几天前,还接到小儿的信函,说方少爷近在岳州同南军开战,威名远振,真是替你欢喜不尽。不知方少爷怎生有这闲工夫向福建走这一趟,还不知近来方少爷会见珏儿没有?”

  方钧被湛氏这一番诘问,心里不禁有些惶恐起来,暗想我此番是专为求婚而来,若将在前的失败事迹一一告诉了湛氏,他们妇人家见识,岂非听了要十分颓丧,然而又不能全行扯谎,只得粗枝大叶将在湖南的情形说一遍,随即又说道:“璧如大哥在营里已经会过,他立意劝我附合南军,我因为本来带着北边军队,此时虽然卸责,却不愿意掉转脸来又同北边军队坏了感情,所以和璧如不辞而别,先行料理料理家室的事务。不瞒岳母说,家门薄德,自先母见背之后,老父又娶了一位姨娘进门,为人很不尊重,小婿是以离了战地,并不肯再回北京。又知道璧如远在广东,岳母这边也没有多人照应,特地单身到此,一者替岳母问安,二者求岳母一个金诺,要让小婿再行回去同老父商议,便可择定吉期来娶小姐过门,然后小婿方可以放心在外间重建立一番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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