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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老弟老弟,你替我仔细去想想,我既然糊里糊涂做出这一篇伤时的文字,那部里阅卷的几位大人先生,不将我活活捉去,加我一个‘莠言乱政’的重罪,或则悬首藁街,或则立行枪毙,就算是他们深仁厚泽莫大之恩。任是我再懵懵不过,也不合还去希冀微名,侥幸取列了。所幸我还有先见之明,是以在场内则不留稿纸,出场外则打叠行装。今天揭示榜文的时候,在你们咸以为出之意外,殊不知在我已早视为当然。这一来转容我买棹南旋,不向这茫茫人海中去寻苦恼。登堂侍母,闭户读书,再等个三年五载,还不知这莽莽神州将来毕竟作何结局。‘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愚而安愚,安知非福。”

  赵珏越说越高兴,将酒越吃得快。便是郝龙坐在下首,也不由的凝神侧耳,觉得他这一番话颇有好些打入自己的心坎里,不住的望着赵珏点首。惟有刘镛,他再不理会别人说些甚么,埋着头捞那大虾仁儿,只顾嚼吃。方钧满肚皮虽不以赵珏为然,然一时间又无从拿话去驳回他,只低头冷笑了笑,勉强呷了小半杯酒,重新抬起头来,向赵珏笑道:

  “照这样看起来,像老哥超然物表的清高,越显得我这幸获微名的龌龊了,真个使人惭愧无地。但是有一件事不能替老哥解说,少不得要来请求指教,老哥如今固然是俯视一切,睥睨万夫,恨不能绝人逃世方才爽快,所以将一个中国陆军骂得淋漓酣畅。但是老哥既知道中国陆军腐败,便不该在家乡时候又入陆军学校,在学校肄业,不惜五年之功。今日提起陆军,转觉不能一日与共。言行不能一致,前后如出两人。即谓此番赴京应试是迫于伯母之命,非兄本心,然而既谓赴试为孝,则赴试而故意使之不取,又安得谓为能孝。而且我看你虽是宦裔,至于讲到家计这一层,也不过同我一样,屋乏半椽之瓦,家无百亩之田,将来一家的付托,都还要倚赖着你的一身。任你菲薄陆军,不愿与侪辈为伍,当真你还能够入山必深,入林必密,去与木石为伍?自然还得另谋自立,要晓得滔滔者天下皆是。陆军龌龊,不见得除却陆军,其余便都是道德充足的。你目前已可算得将学校几年功夫白白辜负了。

  伯母坐在家里哪里晓得,他一般还眼巴巴的望你的捷音,听你的喜报。一旦你束装归去,何以慰藉伯母期望的苦心?为己谋则不得谓之忠,为亲谋又不得谓之孝。亏你还在这里轩眉努目,自命不凡。这还是替你说得几句冠冕的话。至于你的用心,瞒得他人,却是瞒不得我。你又何尝是真个不满意这陆军!你在考试时候这番胡闹,自然别有作用。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牵挂着林家那个美人儿,巴不得插翅飞回去,好同那人常常厮见。万一部里将你名字取列出来,一定耽搁在这京城不能如你所愿,这叫做‘儿女情长’,遂弄得你‘英雄气短’了哇!”

  说毕不由哈哈大笑,还只管挤眉弄眼,望着郝龙他们做手势。

  赵珏被他这一番奚落,语语切中自己的病根,不由面红耳赤,恨不得跳起来将方钧痛打一顿才泄心头愤闷。想了一想,忍着气向方钧冷笑道:“适才你的议论,也不能便算你是冤枉了我,但是我原有我的打算。自古以来有多少才人,都因为这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往往耽误了美满姻缘。万一林家小姐赏识了我,比较这陆军总长赏识了我还荣幸得十倍。便依你说,我这人没有长进,没有志气,又不忠,又不孝。然而我不过害了我自己一身,并不曾去殃民祸国。你休得像这样趾高气扬罢。你以为今日取了最优等第一,眨眨眼便是中尉的头衔,将来升官发财,这便是个牢不可拔的根基。你还在此做梦呢!目前的时势,既然投身政界,须下一番‘特别的功夫’,方才有济于事。你若问我甚么叫做‘特别的功夫’,那就须得我来指导你:第一件,舌头是要伸长些;第二件,手指是要磨光些。伸长舌头,准备舔上司之痈;磨光指甲,好去掇长官之臀。你若是有了这本领,还须加点狠心辣手,到一处地方,不是勒索军饷,便是劫掳民财。大约不到十年,包管你飞黄腾达,富有万金。那时候的方天乐,便不是今天在这‘洞天春’吃酒的方天乐了。若说凭你这胸中学问,曾经在陆军学校里攻苦多年,如今考取的又是优等,以为定然博得政府青眼,一般会做到督军师长。哼哼,不是我打断你的兴头,便是真个做梦,还怕没有这样好梦给你去做呢。这还是我从好一层设想。其实像我们国里,这样闹来闹去,谈到‘内乱’,‘内乱’既不能平;讲到‘外侮’,‘外侮’又无从御,不晓得还能支持到十年八年,容我辈优游食息?一旦瓜分豆剖,惨祸临头,锦绣河山,万劫不复。不肖的固沦为牛马,即号称贤智的亦一例沙虫。毕竟还不及我这不忠不孝的赵璧如,绿酒频斟,绮窗暂坐,闺里红颜之妇,堂前白发之亲,稍尽天伦,苟延残喘。”

  赵珏说到这个分际儿,不禁有些鼻端出火,耳后生风,顿时举起大杯,连连的又喝了三大杯酒。只恨手里没有宝剑,不能当筵起舞,一眼恰好瞧见席上有一柄刀叉,用手拿着,敲得杯盘叮叮当当价响,信口狂歌了几句:“入世未销儿女气,谈天敢抱帝王思。阿谁一击当头棒,长夜漫漫复旦时。苦心倒拜斯宾塞,窜迹宁为玛志尼。他日支那铸铜像,西泠公子是吾师。”

  真是声裂金石,转将在座的几个人噤住了。刘镛听得高兴,还用手推着他,逼着他再唱。方钧还待再想出话来同他辩驳,这时候忽的打房间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慌慌张张的看见了方钧,忙近前一步,说:“少爷还不快点回公馆去,老爷病势沉重,怕那光景很是不妙!小的适才向姑太太那边给信,才知道少爷们在这里吃酒。”

  方钧听了,吃了一吓,惊问道:“老爷早间还是好端端的,如何会骤然病重?”

  那个家人垂手说道:“老爷傍晚时候打从部里回来,便偕同新姨娘在房里坐着,家人们还听见老爷同姨太太谈笑的声音。不知怎生一会儿功夫,姨太太便招呼我们进房,已见老爷双睛反插,简直有些不省人事。适才已请了医生来诊过脉,据说老爷这病是肾绝,怕不能久延,已分付家人们预备后事。家人们委实不知道这‘肾绝’是个甚么证候,便该如此危急,最好少爷回去瞧一瞧便有主张了。”

  方钧不由叹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向赵珏他们说道:“家父有病,兄弟暂且失陪。”

  说着转身就走。刘镛一把扯着他袖子笑道:“你不吃一碗饭回去,舅舅若是果然要死,不见得你忙着回去他又重活转来。”

  方钧急道:“你这是甚么说话,我此刻方寸大乱,如何还吃得下饭”

  刘镛笑道:“你虽然不肯吃饭,这酒菜的东道,你还得说一句,应派叫谁会钞。”

  赵珏劈手将刘镛夺过一旁,笑道:“你同天乐缠障甚么,我这里有钱,断然不须你费钞就是了。”

  郝龙也笑起来,说:“我今日原竭诚来替赵少爷解闷儿的,这钞让我会了罢。”

  刘镛笑道:“这才是道理呀,你不会钞,谁叫你赶着主人座位上去坐了呢。”

  他们在这里谈笑,方钧早偕着那个家人飞也似的赶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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