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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浣岳冷笑道:“不曾在外面阅历过的人,大率都以为京城是个出金豆子的地方,走得来不愁没得事干。这姓郝的,理当在家安守本分,为何舍着自家手艺不去觅钱,转老远的跟着你们出来谋事?他心里有这把握,我还没有这把握呢!看你们情分,让他在我这里耽搁几天不妨;至于托我谋事这件事,叫他休生妄想。”

  浣岳愈说愈气,转有些呛咳起来,两颧渐渐的红赤。喘了一顿,又笑道:“好在不久我也要忙着赶办喜事,多几个闲汉替我照应照应,倒也一举两得。”

  方钧先前见他父亲生气,不敢再往下说,此时见他父亲又喜欢起来,随即趁势说道:“这姓郝的此时本来住在门房里,可否叫他上来见一见父亲?”

  浣岳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我近来很不愿意看见生人,若是生人走到我眼前来时,我心里便有些怔忡怔忡的作跳。再不然,一般的会无故生起气来,往往的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

  赵珏此时坐在旁边看着浣岳这种情状,自己很觉得有些局促不安,忙立起身来告辞出去。浣岳也不相留,只说了一句:“钧儿陪着他们坐坐罢,恕我不能奉陪了。”

  方钧便偕同赵珏、刘镛一齐都走入厅上。先是刘镛嘻嘻的笑起来说道:“我看舅舅怕活在世上没有多日了,你们看他瘦得像活鬼模样,讲一句话倒要咳嗽得几十遍,赵大哥若不赶快出来,怕他不老大耳光子打你。”

  方钧向刘镛瞅了一眼,说:“你的讨厌的话很多,请你坐在那里歇一歇罢。”

  于是让着赵珏坐上首炕上,叹道:“家父为妖婢所迷,甚么骨肉亲戚全然不顾,适才已同家姑母很冲突了好几句。如今家母身亡,庭闱无主,我倒悔着多此一行了。”

  说着便将他父亲要娶小赛金的事一一告诉了赵珏,赵珏少不得用话慰藉了一番,是夜各自归寝无话。

  次日清晨,浣岳依然借着到部视事为名,成日成夜的轻易看不见他转回公馆,把一个方氏气得甚么似的。先前还想拿话来劝慰他的哥子,至此也只得置身局外,任其所为。过了些时,却好方公馆的家人替他在城里觅了房屋,方氏便携着子女迁移到新宅居住。心里本来很爱赵珏,便约他一齐同他们住入新宅。因为方钧不肯让赵珏舍此他适,也只得罢了,只叮嘱赵珏不时的向他们那里走走,赵珏唯唯答应。方氏少不得便在京里替刘金奎发丧挂孝,一切的事,方钧同赵珏都帮着料理。

  至于那个郝龙在方公馆里住了一日,因为方钧告诉他,说父亲一时间不能替他觅事,他虽然是个粗俗人,然而为人却有气节,便不肯在这里久久耽搁,径自去访问他的母舅。他的母舅倒还看待他不薄,随即在织布工厂里觅了一个机会,权且将他安置下来。这刻郝龙逢厂里放假的时候,转时常来至方公馆里,替赵珏及方钧他们请安。赵珏因为寓居在京,人地生疏,除得闲时同方钧谈笑谈笑,其余便没有一处可走的地方。却好见这郝龙倒十分殷勤,便就带着他向京城那些名胜的所在去游览徘徊。

  一天一天的消遣下去,其时已是九月下旬,陆军部里还没有召集他们考试的消息。赵珏几次等待不得,思量别了方钧仍回福建。还是方钧将他苦苦留着,又不时的向他父亲追问试期。他父亲皱着眉头说道:“部里因为远省学生尚未到齐,是以不能开考,赵家少爷便是回去,也没有甚么要紧事干。他住在我这里,一切茶饭供应我不憎嫌他,他倒反着起急来,岂非奇事。钧儿你须得劝劝他,既是为着功名迢迢至此,毕竟考试过了看是如何,不可像这样半途而废,负了他令堂太太望子成名的苦心。”

  不觉又过了些时,浣岳这一天又打从部里回来,笑嘻嘻的将方钧、赵珏唤至面前,说道:“好了好了,你们的试期已定于十月十六这一天,那几位主试的都还同我有点人情,我已经将你们的名字嘱付过他们了,大约将来取列的名次想还不至过低。”

  说着又用手在秃头上搔了半晌,笑道:“但是有一件事不巧,你父亲的喜期也在这一日,新姨娘便行进门,除得钧儿是必须行叩见的礼,便是赵少爷我还指望他帮着我们料理料理。不料你们偏又进部里去应试,少了你们两个人,公馆里便觉得减了热闹。也罢,只好等你们将考试忙毕了,我重行再备酒筵请赵少爷罢。”

  说到这里,又扬着头想了想,忽的叠着指头数道:“本部里的总长、次长、秘书长、各科科员,可笑他们都知道你父亲这件喜事,大家都闹着要过来吃杯喜酒。承他们盛爱,也不好推却得,大约二十多桌酒席是要预备的。”

  方钧更忍不得,忙正色说道:“父亲尽管忙着这不要紧的事,至于母亲灵柩尚且在堂,从未见父亲提起一句,难道就把来搁在脑后不成。”

  浣岳笑道:“这事如何能搁在脑后呢,也没有个家里办这大喜的事,尚将这晦气的灵柩放在堂上。不瞒你说,你父亲早已打定主意了,月半娶你的姨娘,月初便葬你的母亲。不过我至今不肯明说出来,怕被别人知道消息,又要来应酬我。我的精神近来很是不济,如何禁得住陪他们跪拜。最好是悄没声儿瞒着人,随意拣一个日子,趁半夜里就将你母亲抬至城外安葬。”

  方钧冷笑道:“我母亲一生替我们这一份人家操持家政,临终这一件大事,父亲转忍心草草把来做过。难道安葬这一天,不替他老人家讣告亲友,开一日吊,做儿子的于心何安!至于父亲说是精神不济,难道为母亲的事,便爱惜精神,至于娶新姨娘进门,便不爱惜精神起来。旧人何薄,新人何厚,父亲还宜清夜自思,不可拘执成见。”

  浣岳怒道:“钧儿呀,你太胆大了。眼睛里全没有你的父亲,竟敢公然拿话来挺撞,你毕竟也曾读过书的,难道连个经权都分别不清?我请问你母亲,他已经是死去人了,任是再替他热闹,九泉之下,他未必还有见闻;你的新姨娘,他将来便是一家之主,入门之始,稍涉草率,他心里不喜欢,你父亲心里也必不喜欢。你们做儿子的,不能想出法来亲承色笑,转有意无意的同我为难。哼哼,我不是因为你在陆军学校业已毕业的人,就该痛痛的捶你一场,看你还敢在父亲面前说长道短!你本分些躲在一旁,各事不要出来干预是你造化,否则……”

  浣岳因为生气,那个咳嗽益发利害,已经喘得抬不起头来。方钧也便不敢再说甚么,退了几步,早跑向前厅将适才这些话告诉赵珏。又叹道:“如今这新姨娘还不曾进门,父亲处处便都憎厌着我,将来还不知闹成一个甚么局面。喜期这一天,转是我们向部里去应试的好,眼睛里不看见这些事,落得干净呢。可笑我们自从到京以来,还不曾好生的用功,万一试题到手,摸不着头脑,岂不要闹出交白卷子的笑话。我因为家庭琐屑,倒也可以解说;至于老哥也是终日在外边闲逛,究竟不是求学的道理。似乎这几日功夫,还要静一静心方好,愚直之言,老哥听了不要见罪。”

  赵珏笑了笑摇头不语。方钧见他这种疏懒模样,益发苦苦追问他是何用意,赵珏笑道:“人各有志,我目前的志向,不但不愿意应试,便算是应试之后高高录取出来,人以为乐,我以为忧;人以为荣,我还以为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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