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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一面又拦着他母亲同书云小姐,说:“孩子已是去了,你们不要再闹出别的岔枝儿出来要紧。”

  大家才住了哭,只呜呜咽咽的站在一处。这个消息传到外边,已走入许多家人。林氏便分付他们买了一个小棺木来盛殓这孩子,又将在先制好的衣服取了几件,把来发送他。整整忙了一夜方才料理清楚。

  次日,便有人跑去告诉耀华,耀华倒也毫不介意。转是王道士听见这话,不免捶胸顿足,背地里急了好一会。又隔了许多日子,这一天打听得舜华的母亲在他自己家里坐着,他便悄悄的来会舜华的母亲,说是很不放心二少奶奶,近来身体可还平善?自家不便亲去探视,所以特地到太太这边来问一声儿。舜华的母亲见是王道士,不由埋怨着说道:“那小孩子的事,想你也该得着消息了。我正预备过些时到你庙去咒骂你!你平时讲的甚么话,都说你那玉皇阁里仙佛最灵,我请问你,那些佛若果然是灵的,为何我家小姐在那里求了一个儿子,不曾捱到三朝便又白白的跑掉了?这不是有意给这苦头给我们小姐吃?亏你今日还有这副老脸跑向我这里来呢!不用恼我起这性子,我有本领,叫我的女婿带了人去,拆毁你那个牢屋子!”

  王道士见舜华的母亲向他发话,一点也不着忙,转拍手打掌哈哈笑起来,说道:“太太这话真个要冤枉死小道了。但是冤枉了小道却不要紧,冤枉了菩萨真个罪过呢。这其中曲曲折折的缘故,不到这时候,小道却也不敢泄漏天机。先行告诉太太,今日孩子已死,便说出来却也无妨了。我先斗胆请问太太一声,譬如拿着小姐比起这血泡孩子,还是小姐要紧,还是孩子要紧?”

  舜华的母亲笑道:“呸!讲起要紧来,小姐同孩子都是一样。至于万一到了不得而已的时候,自然小姐比孩子还得要紧些。这个又何劳你道士掂斤播两的说起这话!”

  王道士又笑道:“可不是的呢,谁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怜我为小姐的事费尽了无限的心机,几乎闹得要同我家菩萨反脸,如今才算是保住小姐性命了。太太不来感激我,还成大套的责备小道,不是冷透了小道的心!”

  王道士说着,便提起那大袖子,意思要去拭眼泪。

  舜华的母亲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不由吃了一吓,忙问道:“你说的甚么?我一毫也不懂?得请你详细告诉我,若是果然有理,我自然知道感激你。”

  王道士方才正色说道:“小姐今年是计都星入宫,在先小道不是说过的,太太料还记得。”

  舜华的母亲笑道:“又不曾隔着三年五载,这句还是记得的,还劳动你替他拜斗。”

  王道士道:“还提起拜斗呢!那一天我替小姐拜斗,不是匍匐在蒲团上足足有两个时辰,是太太亲眼瞧见的。”

  舜华的母亲想了想,笑道:“不错不错,那时候我还背地里笑你,说王道士为何老远匍匐在地上捣鬼?”

  王道士笑道:“亏你还笑我捣鬼呢!这种大道理,在佛家便叫做‘出定’,在我们道家便叫做‘游仙’。我其时三魂渺渺,七魄悠悠,驾着一道详云往游天府,其时劈头便撞见那位北斗星君,他开口向我说道:‘王无咎,你此番拜斗,可不是为的英舜华恶星入命,替他禳解的么?’我忙应道:‘星君有先见之明,我不为英舜华还为谁来?’那位北斗星君听了我这话,忽的向我摇手说道:‘王无咎,你可不须出来兜揽这件事罢。舜华大限已终,有他的前生冤孽,此番已经放他不过了,专待他临产时候索他性命。你如不信,我可以将我那生死簿子检出来给你瞧着。’哎呀!我当时听了这话,好似半天里打下一个焦雷,几乎将我脑子震破了,只吓得战战兢兢,一言不发。再一思想,平时承太太同二少奶奶照看我的情分,我安能见死不救。随即跪在星君面前,哀求他设个法儿解救解救。星君始尚不肯答应,继而被我缠障不过,想了好半会,说:‘也罢,若是徇你的情面,要救舜华性命,除非另外寻得一个人来替他代死,方可以缴销这重公案。我想他还有一个亲生老母,或是将他勾摄得来,替了他的女儿也好。’”

  王道士一面说,一面拿眼偷瞧舜华的母亲脸色。只见舜华的母亲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上下像似得了三阴疟疾一般,连珠价的抖得要死,倏的立起身子向自己哀告道:“这可万万不行呀!我女儿固然死不得,我这条老命,生前还有许多未完的心事,毕竟也死不得!还求求你同星君哀恳,重行觅一个替他罢!”

  说着真个要哭出来。王道士见他这情状,兀自暗暗发笑,忙接着说道:“太太休得吃惊,若非小道百般的替太太同星君哀恳,太太这时候如何还能活在世上同小道谈天呢?也是小道当时人急计生,便同星君商议,说:‘不如就让二少奶奶生的这个小孩子替了二少奶奶罢!我也有我的打算,小孩子虽死,二少奶奶还可以再生别的孩子,若是二少奶奶一死,可就值多了。’可怜小道为了二少奶奶费尽无限心机,到今日不曾落着太太的好处,还一味的埋怨小道,可不叫小道听了寒心!”

  舜华的母亲到此方才将一颗心放得下来,重又笑道:“哦,原来如此。我早知道这个缘故,那一天小孩子死后,我们应该欢喜,不该转去哭他了。”

  舜华的母亲刚说了这句话,好像又想着甚么似的,凝了凝神,复行问道:“但是一层叫我有些不很相信,你当初拜斗时候,离着我们二少奶奶分娩时候隔了有好多日子,如何会见你,你一共也不曾提起这话,及至孩子已经生下来,你一般的也备着礼物到他们公馆里去贺喜,像煞你一点也不知道孩子会死的消息。今日孩子已经死了,你方才成大套的告诉我这番没处查考的话,敢莫不是你见我拿话责备你,你才信口开河,编着来哄我们?”

  王道士猛不防劈头被舜华的母亲问了这几句话,一时未及打算,几乎登时对不出,不由的抓耳挠腮,脸上的红晕一阵一阵泛得出来,又恐被别人打眼,兀自提着大袖子在室中团团的绕了几转,方才站定了,哭丧着脸冷笑说道:“我不料太太真个不达时务,竟会拿这样话来堵塞我!而且北斗星君你都有些疑惑他老人家不正经起来,真是万分罪过!幸亏他老人家住在天府,离太太这里还远,若是被他听见,哼哼,只消他老人家歪歪嘴,分付值年的雷公老爷,怕不是震天价的霹雳掼下来,问太太一个‘毁谤星君’的大罪!”

  且住,读书诸君且休着急。这时候并非王道士还有这闲情逸致,说这风趣话儿,亦非作者故意弄这笔墨尽在这里盘旋。委实因为王道士口里虽在那里说话,心里急得甚么似的,要想几句话出来抵制舜华的母亲,还不曾想得出,所以十分的延挨着。落后竟被他想着一个好主意,譬如做文章,方才打到本题,侃然说道:“太太你疑惑小道在先不曾提起小孩子替死的话,一般送礼贺喜,便冤枉我拿话欺了太太。我老实告诉你罢:大凡一个有根器的人,最忌的是泄漏天机。小道修炼了二十多年,不敢说根器甚深,然既能巴结到同天上各位星君互相厮混,难道连一个天机不能泄漏的大道理都不明白,转来卖弄自家未卜先知,便预先将这件事同太太们讲起来了?所以当那小孩子未死之先,一般的装着同凡人一样,叫你们大家瞧不出来,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谁知转因为这上面叫太太不能见信,想起来可不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呢。”

  王道士当时这一篇话,真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把一个舜华的母亲直相信到一百二十分,慌忙提着袖子,恭恭敬敬向王道士万福,道是:“适才多多得罪,务乞将来会见星君时候替我道歉!”

  王道士见他吓得如此模样,又用了好些话来安慰他,然后才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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